人类对自己的历史有追根溯源的愿望。
历史是过往时光的影像, 要再现已经弥散在太空里的过去, 需要使用考古发现, 存世文物, 文献记录等等带有时光印记的大大小小的图块, 以符合逻辑的思维去拼合历史的影像。
文字出现前的远古时代的历史, 要靠考古发掘和考据那时的文物来还原。
旧石器时代, 新石器时代, 是人类发展进程的历史阶段。一万年以前的旧石器时代, 人类打制石器作为工具。一万年前开始的新石器时代以磨制石器为特点。玉石是石头的一种, 远古人在选择石料磨制工具时, 发现了含透闪石和石英岩成分的玉石特别坚硬致密和光滑润泽, 握在手中别样的细腻质感让人心怡。
在我们这片大地上, 远古人类选用玉料琢磨成玉器, 可以追溯到八千二百年前, 玉器在牤牛河上游台地上的兴隆洼出土时是饰物。经过了三千年, 西拉木伦河畔聚落里的玉器展现的是部落文化里的图腾。距今四千多年前, 环太湖流域制作的精美玉琮是事奉神明的礼器, 同时期北方黄土高原上的玉人是国君掌中揣摩的玩物和悬挂着的尊奉物。
距今四千多年前, 在父系氏族社会的基础上建立的有分工有等级, 管理与被管理, 统治与被统治, 阶层分明的组织模式, 严格的礼制和为维护这种社会结构的存在而修筑的有规模的城池, 形成了富足的方国。方国里的精美玉器是社会高度完善和富裕的产物。玉器制作需要优质的石料, 需要有掌握了琢磨石材加工成器的匠人, 需要有供养这些匠人的环境和条件, 匠人要有固定居所衣食无忧, 社会环境要安定, 在这种社会组织形制里, 玉器材质资源的稀缺性, 玉器加工技艺的专业性和耗时, 决定了精美玉器拥有者只能是那个阶层分明的社会里的上层首领。
文字是人类文明的表征, 文字记录和传承了文化。文字书写在竹简和纺织品上, 就很难历经四千多年留存下来, 因此社会文明程度若依据文字是否存世来界定, 会因为文字的缺席而发生偏差。方国是否进入文明, 可以通过城池的规模, 社会管理结构的阶层有序性, 艺术品的数量和制作的精美程度来衡量。
陶器和玉器都能够历经数千年留存下来。陶器的外形与上面的纹饰具有特定的地域性和时代性, 陶器多为生活用具, 缺乏界定社会文明程度的富裕属性。新石器时代晚期已经进入男权社会, 随着社会的富足, 社会的等级分明, 出现了供方国首领专享的精美玉器。大量玉器的出现, 意味着社会出现了协作和分工的组织形式, 意味着社会有了阶层, 意味着社会的安定, 社会有了维系生存之外的富裕。在那个没有金属制品的年代, 顶级奢侈品的玉器与社会文明发展具有很高的关联性, 远古玉器具有的社会文明属性, 成为衡量方国生存环境是否安定, 生活是否富足的指标, 从玉器制作的精美程度和数量, 得以窥见方国的规模和财力。远古玉器的分布地域成为研究那个时代文明趋势和走向的一条重要脉络。远古玉器是凝聚了文明之光的文化宝物。
中国在发现甲骨文的商代之前是还没有发现文字的时代, 此文称之为远古时代。
人在温饱得以满足之后开始注重精神的需求。公元前2500年左右, 在黄土高原北方黄河边的方国里, 文明已经很发达, 社会有了分工, 建立了等级制度, 上下有别贵贱有序。方国里的王者为了获得不时揣摩玉器带来的身心愉悦感, 为了获得这种罕见的珍贵玉石带来的尊贵身份的标志感, 随身携带着玉石籽料随形就势塑造成的可意器物。盈盈一握的玉器成了首领的掌中玩物。远古时代的北方方国首领亦把这些稀缺珍贵的玉石雕成心目里先祖的形象用于尊奉。
新石器时代晚期, 在毛乌素沙地与吕梁山之间的黄土高原上, 在钱塘江流域, 在汉水河畔, 部落如繁星点点, 方国林立。璀璨的文明催生的玉器形制因地而异。北方用玉石籽料琢就的人形玉器, 与东方良渚的大型玉琮, 与南方石家河小型玉器风格迥异。
玉石籽料致密的材质, 细腻滑润的手感, 收敛而不张扬的凝脂一样的光泽, 契合着安于在黄土地上耕耘的民族沉稳务实的美感。在具有悠久爱玉文化的中国, 蕴含时光信息的玉器, 不仅是带着鲜明时代烙印的艺术品, 更是揭开史前文明, 能开口讲述当年故事的实物。
倾听来自四千多年前的远古玉器给我们讲那时的故事, 首先要确定讲故事的这位确是来自那个遥远的时代。 (1)
玉器上的孔呈外大里小有斜坡的漏斗形状和孔壁上深浅不一的旋磨纹, 是北方远古玉器孔的重要特点。
远古时代的北方在玉器上开孔使用石质锥体钻头。玉器上的单孔是用头尖尾大的钻头从玉片的两边先后相对着旋磨而成。玉器上若有两个供穿绳用的连通孔, 每个孔的形状都会与钻头形状一致, 呈外大里小的漏斗形状。玉器上孔的外沿和孔壁上, 都留有钻头往复旋磨钻孔时留下来的加工痕迹-细密无序的旋磨纹。 (图1) 商代晚期殷墟出土的大量玉器及商之后时代玉器上是单边钻出来的直孔, 再不见这种用石质锥体钻头分别从玉器两边相向旋磨出来的有锥度的孔。
同一件远古玉器的凸处边缘是手工慢慢磨就的圆滑, 凹底和槽沟里深浅不一的斑斑痕迹, 是由不规整的圆形粗砺工具进行旋磨加工时留下来的。 (图2) 这与近现代加工玉器时使用金属工具高速旋转磨出来的光滑凹底, 加工痕迹截然不同。
玉器的加工工具因时代而异。在没有金属工具的远古时代, 手工操作的石质工具与近现代高速旋转的金属工具, 在玉器上留下完全不同的加工痕迹, 玉器上与生俱来的加工痕迹将远古玉器与近现代仿高古玉器明显地区分开来。
距今4500年左右的北方远古玉器是父系氏族社会的产物。这种从两边先后相对着旋磨钻出来的漏斗形孔型, 作为北方远古玉器特有的制玉工艺在玉器上留下的加工特征存在了数百年, 再向前更久远的年代是母系氏族社会, 其后年代商朝玉器上的孔是单边加工钻出来的直孔。
公元前2500年左右的新石器时代晚期, 北方黄土高原上的方国里, 制玉匠人精心挑选出上好的和田玉籽料和石英岩玉, 按照王的喜好, 手工磨制出供王随身携带和悬挂尊奉的爱物。远古玉器成为远古文化和远古历史信息的载体。依照方国的文化造型和磨就出来的玉器, 栩栩如生的留驻了一段远古的历史。
商朝人尚白, 商代之前的远古人尚黑。
北方方国里的人们尊黑色的和田玉为上品。
他们选用黑色的和田玉塑造了一位王者。
年轻王者的头顶束着两个圆髻, 昂首挺胸, 跪立, 双腿粗壮。
年轻王者玉器的背部采用简洁的大圆弧的造型, 表现出轻王者腰部的挺拔, 透着英武的豪气与威严。
王者昂扬着脖颈, 脖颈部位的玉器厚度不到0.4厘米, 远古人用磨薄脖颈的玉石部分来表达年轻王者紧绷着的颈部肌肉, 这么薄的玉器是经不起随身携带时的磕碰的。由此我们知道了, 这个只在头顶部位钻了一个单孔的王者形象的玉器是不随身携带, 是用于悬挂尊奉的。
远古人尊黑。
单孔玉器不随身携带。
尊奉的王者是一名年轻的男性。
男性王者的发型是头顶向两边伸出两团圆髻, 像一个丫字。
头发厚密, 发髻圆满。
男性以腿粗壮脚宽大为美。
王者的姿态是膝盖着地, 双腿向后直伸, 腰背挺直。 (图3, 4)
深碧绿色的和田玉琢出一位典着肚子将为族里添丁的妇人, 她束着两个尖尖的高髻, 丰满的孕肚, 姿态优雅的跪立着。
玉人纤细的腿脚表现了远古人对女子俊秀的美感取向。
双孔玉器供穿绳随身携带。
深色的和田玉表示敬重。
这是正房夫人。
孕妇被赞美。
夫人的发型是两个顶端尖尖的发髻, 齐齐撅在脑后。
妇人以腿细脚小为美。
夫人的坐姿是膝盖着地, 双腿向后直伸, 腰背挺直, 这是尊贵者的姿态。 (图5, 6)
白色的和田玉雕磨出的是背负着孩子尚在哺乳期的女子。
玉器的小型和颜色的浅淡, 表明这位女子的身份低于前面的那位“碧玉孕妇”。
双孔玉器供穿绳随身携带。
育儿行为被赞美。
这是爱妃。
妇人脑后束着双尖髻。
妃的姿态是膝盖着地, 臀部下沉靠近双脚, 上身微微前倾。这是有别于至尊者的坐姿。 (图7)
侍臣束单髻。
单髻分为前髻与后髻。男前女后。男圆女尖。
男臣在前额的上方束单圆髻。他的腿又粗又壮。他没有资格坐下, 要按规矩站立着。 (图8)
女侍在后脑的上方束单尖髻。她的腿脚呈纤细的美, 虽有身孕也只能按她的身份站着。 (图9)
孩童不束髻。
有身份的太子, 曲腿跪的姿势, 即膝盖着地, 臀部下沉靠近双脚, 上身微微前倾。 (图10)
北方远古玉器向我们展示出, 已经步入父系氏族社会方国里的远古人, 束着不一样的发型, 阶层分明, 性别分明, 年龄分明。
王者双圆髻, 王族宗室的女子双尖髻, 男臣单圆髻在头顶前端, 女妾单圆髻高耸于头顶后。孩童无髻。
北方远古玉人的姿态表明, 当时在方国里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分, 个人的行为举止受制于所在等级。
王者直跪, 夫人直跪, 王子与妃子曲跪, 男臣女妾直立。
距今4500年左右, 黄土高原上的方国里, 已经有了明确的阶层划定, 人的尊卑地位通过发型和日常姿态的规定被区分。
供首领专享的玉器, 按方国文化磨就的玉人, 再现了那个方国社会的规矩, 王者跪立, 尊者曲姿, 卑者直立。这与两千年以后有了椅子的年代里, 尊者坐卑者跪, 大相径庭。
北方方国里尊奉的是有着双圆髻的男性面具, 选用的玉料是尊贵的深绿色和田玉。 (图11)
这些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北方玉人, 不同阶层的人物具有特定的发式和姿态。四千多年前高度文明富足的国度里的文化, 透过玉人质朴简练的造型, 具象而生动呈现在我们面前, 历史得以再现。
后记:关于玉人的诞生年代
地球每隔2万年会发生一次轴向的小偏移, 偏移会带来气候的改变。
5000年前的那一次地轴偏移使900多万平方公里的非洲撒哈拉沙漠变成了绿洲, 200年后又变成沙漠。
距今5000年-4400年, 中国安徽亳州尉迟寺附近, 高大的林木生长繁茂, 各种动物出没, 到距今4400年时, 气候突然变得极度干冷, 林木凋零, 动物消失, 尉迟寺古人舍弃一排排的红烧土屋不知所踪。
距今4400年的气候突变, 一定会对中国其他地方的聚落人群同样产生很大的影响。
我国西部祁连山的敦德冰芯, 是分辨率最高的气候变化记录之一。它显示的温度变化曲线表明, 当地在距今4200年温度最低。专家指出这个时期全球气候变冷。
气候科学家们的研究表明, 距今4000年前后的降温事件可能是新仙女木事件以来最为寒冷的一次降温, 一个小冰期。
这个时期恶劣的气候变化, 也打击了南方的良渚文化。
从气候判断, 这些带有明显男权社会文化特点的北方远古玉人只能诞生在距今4400年以前, 那时候黄土高原一带气候温和, 方国里的人们安居足食得以制玉。
被剧变的气候摧毁的不仅是富足的方国组织, 还有获得玉石籽料的渠道。
随着之后年代里青铜器的大量问世, 王族们独尊玉器的目光, 也开始注视精美的青铜器。
图1, 孔的形状和旋磨纹
图2, 凹处和沟槽里的旋磨纹
图3, 4, 黑色和田玉, 年轻的王
图5, 6, 深碧绿色和田玉, 孕夫人
图7, 白色和田玉, 育儿的妃
图8, 和田玉, 立臣
图9, 和田玉, 孕妾
图10, 和田玉, 童太子
图11, 深绿色和田玉, 供尊奉的男性面具
参考文献
[1] 【收藏与投资】2017年12期, P82任霖加工痕迹-远古玉器的出世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