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法律援助论文

2022-05-16

想必大家在写论文的时候都会遇到烦恼,小编特意整理了一些《李大人法律援助论文(精选3篇)》的相关内容,希望能给你带来帮助!怎么说也不应该。我舅非官非党,不应该成为绯闻的主角。可他偏偏被绯闻所击中。最开始是有人在坎镇新闻网的论坛上转发了一篇博客文章,题目是:坎镇中医,善解人衣。文章不长,内容却挺色。说是夏天一个傍晚,我舅坐堂的镇医院博爱诊所来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士,让名医朱大庆瞧病。我舅只简单问了几句,就把她领到后屋,让到床上,解开女人衣服,然后开始对她望闻问切。

第一篇:李大人法律援助论文

李步云:发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第一腔”

作为“法治三老”之一,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研究员李步云在1978年开了法治“第一腔”,有推动从“法制”到“法治”的一字之功。

近日,85岁的李步云接受了采访。

法学界解放思想“第一腔”: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1978年11月的一天,中国社科院法学所召开了法学界一个学术研讨会。李步云参加会议并协助整理会议纪要。当时会场的气氛热烈,大家畅所欲言,法治、民主、自由等都提到了。可以说是法学界的一次思想解放会议。

在思考如何恢复法治问题时,李步云将目光落在了“平等”二字上。于是,他决定写一篇文章,主题就是“平等”。

1978年12月6日,在党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即将召开之际,《人民日报》刊发了李步云熬夜撰寫的文章《坚持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这篇文章引起较大反响,被视为法学界突破以往思想理论禁区的第一篇文章,也被评价为法学界解放思想、要求法治的“第一腔”。

叶剑英起草宪法修改讲话稿:提出民主、平等原则

1980年7月,李步云被借调到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工作。报到第一天,他就被交办一项任务,为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叶剑英起草讲话稿,即《在宪法修改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的讲话》。

叶剑英的讲话事实上是代表中央对宪法修改定基调,讲话稿由李步云和陈进玉共同起草,李步云负责法律部分,陈进玉负责经济部分。

“法制的民主原则、平等原则应当得到更加充分的实现。”李步云写进讲话稿的这些在当时来看比较先进的法治理念,得以为中央领导所接受并贯穿于宪法修改工作之中。

1982年11月,李步云还在《人民日报》发表《党要在宪法和法律范围内活动》,后被党的十二大报告所采纳,并被写进新修改的党章中。

将“法制”改为“法治”:实行依法治国

1995年12月,中央领导班子决定举行第三次法制讲座,题目定为“关于实行依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制国家的理论与实践问题”。作为法制讲座课题组成员,李步云建议将“制”改为“治”。

李步云回忆说,“法制”与“法治”曾是理论界争论的焦点。实际上,“法制”只是法律制度的简称,而“法治”则是与“人治”对应的,任何国家都有法律制度,但不一定实行法治。

1997年9月,党的十五大召开,报告中明确地指出,“依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依法治国,是党领导人民治理国家的基本方略”。

(摘自《法制日报》)

作者:陈磊

第二篇:舅舅大人在上

怎么说也不应该。我舅非官非党,不应该成为绯闻的主角。可他偏偏被绯闻所击中。最开始是有人在坎镇新闻网的论坛上转发了一篇博客文章,题目是:坎镇中医,善解人衣。文章不长,内容却挺色。说是夏天一个傍晚,我舅坐堂的镇医院博爱诊所来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士,让名医朱大庆瞧病。我舅只简单问了几句,就把她领到后屋,让到床上,解开女人衣服,然后开始对她望闻问切。我舅那双以开方子见长的手,像蛇一样,在女士起伏的峰谷间蠕动逡巡,最后在水草葳蕤的□□□□□□□。切得女人□□□□。

文章结尾处的那几个方块□用得颇见匠心。可能是为了绕过安检,顺利上传;也可能是故弄玄虚,刺激人往邪了想。反正十分耐人寻味。

这篇文章的点击量火箭一样往上蹿时,我舅正和杞芝堂打官司,是时下挺流行的知识产权官司,已进入庭外取证阶段,结果尚不明朗。经过讼事的人都知道,每每这个时候,各种流言和小道消息就会像沸水中的泡泡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当事人大多会被烫一下,有的还会大面积灼伤。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本来,作为朱大庆的家人,我看到这篇不着四六的东西应该义愤填膺才对,起码应该对着屏幕问候一两声文章作者的老母;可是不瞒你说,我看后的第一反应,却是闭着眼睛过电影,把我舅诊病的细节在脑中过了一遍,还一个劲给那些方块填字。继而又用排除法进行逻辑推理,去猜文中那个女人是谁。在坎镇,与我舅经常接触的女人中,能称得上女士并戴眼镜的,只有一人:“无知少女”刘芸。

锁定了刘芸,我越发觉得这事不靠谱。刘芸我熟,那是国家干部,连鲜艳一点的纱巾都不戴,怎么会让人来解衣。即使我舅想利用职业之便吃人家豆腐,刘芸也不会配合,更不会一个劲儿地□□□□。

文章后面是一大堆跟帖,大多是吠影吠声。一类态度很暧昧:不摸索就不是初级阶段,从悬丝诊脉到善解人衣,坎镇中医得到了跨越式的发展。还有一类则旗帜鲜明:呼吁司法介入,查查他一共解了多少人衣。剩下的纯属瞎起哄: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为了增加解衣成本,回家给老婆多穿几件衣服。当时,我以中立者的口吻跟了一帖:不会吧,那个中医三十多岁才找上媳妇,还是外地的,这方面很木讷,哪有能耐去解人衣。没想到,一首歌的工夫就有跟帖对我进行嘲讽和解释:就不允许人家与时俱进?就不允许人家把失去的青春补回来?猫狗再温驯也有发情期,野百合也会有春天。

显然,在这些乱七八糟的跟帖中出现不同声音,只会刺激更多的帖子来谴责和嘲骂朱大庆,把无中生有的绯闻当既成事实的新闻来传播。只好打住。我知道那些对我舅肆意编排的人,大多是不明真相。要想平息满屏的喧嚣,绝不能感情用事和他们打嘴仗,上策只能是不为亲者讳,把我舅和女人的故事如实讲出来,不粉饰,不加工,沾泥带水地讲出来。是非曲直,一目了然。

你要是有心情,我就从头说。

我舅的中医生涯是二十多岁才从杞芝堂开始。那年,杞芝堂的掌柜洪伯招徒,从众多有志悬壶济世的后生中选中了我舅和镇医院的胡杨。

中医一般是世传,父一辈子一辈。半路出家的,多半是从周易八卦那边过渡来,要么是有气功吐纳的底子。我舅不同,朱大庆到杞芝堂之前是镇小学的代课老师,教五年级的语文。语文老师和中医大夫并没有职业上的联系,所以当他要投笔从医,到杞芝堂跨业发展时,老师和学生都感到突然。他要走那天,校长特意把他叫到办公室,想用行政命令来最后挽留。校长破天荒地让我舅坐在宽大写字台的对面,平时校长找老师谈话,老师都是站着,即使中层干部也是站着听,听完就走。老师是直立动物,在三尺讲台站惯了,坐下来往往变形,我舅坐那儿就显得不够自然,屁股上长了疖子一样,不住地调整坐姿。校长拿出一盒中华烟,示意我舅别客气,忽然又醒悟似地说,对了,你不抽烟,好呀,为人师表,从细节做起。我舅说,以前不抽,前段刚学会,还有点成瘾了。校长抽出一支,点着,自顾吸起。又把中华烟往我舅面前象征性地推了一下。我舅当然不会去拿,除非为他亲自点着,否则就是嗟来之食,有伤自尊。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学校,校长说话却一贯不那么知识,从不着意包装,总是赤裸裸地直接点题。校长说,中医都是童子功,你都奔三的人了,一肚子之乎者也,过那边能有什么大作为?隔行如隔山,中医和教师中间这座山可不低,不是珠穆朗玛也是喀什拉昆仑,你能攀到海拔多少?我看呀,你离开学校是教育界的一大损失,你到杞芝堂那是医学界的一大损失。人生的十字路口充满了假象,桃李,还是杏林,这是个问题。

也许是就要告别校园,我舅与校长说话的底气比往常足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虚与委蛇,说自己只是代课老师,再怎么干也到不了校长或教导主任的位置,读书人生不能为良相、就应该为良医。人挪活,过到那边,或许能更好地实现自身价值。校长心想,教书育人就没价值?你二十一世纪才想起去尝百草还能成为李时珍?但话到嘴边又被吞进的一口烟压了回去,觉得没必要与我舅就职业与成就展开理论,便直接提醒朱大庆,覆水难收,出去容易,想再杀回来就难,学校不是敌后区,你朱大庆也当不了还乡团。我舅去意已决,心想,不远的将来中医朱大庆一定比你这个校长风光。他紧抿双唇,庄重地点点头。那副神情很容易让人想起荆轲易水别燕丹。临走,我舅把那盒中华烟推回校长面前。校长忍着没露出讪笑,心里却在骂,这个德行,宏观形势都看不明白,还能看微观的病?

回到家,外公也骂他,说别人都脑袋削成尖往公办学校钻,你怎么逆潮流而动?我舅说人生关键时候只有一两步,一定要把握好,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选择一个自己热爱的职业对一生的发展都至关重要。我念过私塾的外公头一次庭训动了粗口,说,别跟我扯淡,知子莫如父,你一撅尾巴拉几个粪蛋我还不知道?什么热爱中医,是看上了人家杞芝堂的女人。

外公说的杞芝堂的女人叫洪梅,洪伯的独生女,长得很玲珑很紧凑,脸跟拳头那么大,腰身跟杨柳那么柔。中医家的女儿又懂得保养,春夏益母草,秋冬大红枣,调理得肤如凝脂,唇似朱砂,一看就知维生素ABCDE啥都不缺。这副小桥流水的模样,对一肚子唐诗宋词的我舅产生了磁场,再正常不过。

我舅并不否认,那又怎样,爱人和爱事业并不矛盾。别说我过那边是学手艺,就是去扛长工也没什么可怕。想当年,唐伯虎为了秋香竟自降身价,卖身为奴,我一介代课老师又有何放不下。男人,就该对自己狠一点。

我舅发力虽然够狠,但他过到杞芝堂后,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和洪梅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原因并不复杂,和他一起到杞芝堂的还有一个胡杨,一马二鞍,有了竞争。

胡杨是中医学校毕业后分到镇医院的中专生,镇医院没中医科,便安排他在药房抓药。平时总爱往杞芝堂跑,经常给杞芝堂介绍患者,让一些可治可不治的病人到杞芝堂针灸。和杞芝堂的关系因为有经济基础,发展起来很顺利,一来二去和洪梅弄出了感情。他到杞芝堂时,和洪梅的关系已是五月的西瓜,八成熟,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显然是走在了我舅前头。

说实话,关于我舅的事,我最不愿讲的就是杞芝堂这段,为我舅感到窝囊,光经历风雨而不见彩虹。再者也俗,怎么讲也是三角关系。说这样低级的几何问题容易让人怀疑我的境界。所以,对这段就简明扼要地说,像压缩饼干那样省去一切水分。

洪梅和胡杨的关系,就差在人前亲嘴了,长眼睛就能看出其中端倪。有人还推波助澜,公开夸他们是天生一对。换任何人都会有点压力,可我舅似乎没有一点危机感,整天仍然是屁颠颠地往杞芝堂跑,好像别人夸的是他和洪梅。外公不忍心看着儿子输在起跑线上,便提醒我舅,打麻将要能看出听,买股票要能看出势,好中医要从眼睛开始,要能看清谁领跑谁殿后。我舅抿嘴一笑,领跑未必先撞线,君不见墙角积薪,后来居上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外公虽然对朱大庆这份自信充满疑惑,但还是被儿子的临事有静气所感染。想想也是,别的事讲原则讲秩序,独独感情这东西不讲道理,没有先来后到,一年的缘分可能被一天的邂逅所颠覆,这事屡见不鲜。外公不好再给我舅泼冷水,只能提醒他,追女人也要有计划和步骤,要有后续手段,打出一套漂亮的组合拳。

杞芝堂在坎镇闻名主要是缘于洪家针。洪伯岐黄一生,潜心研究两样,一针一药。关于针,镇志上有记载,说是曾把眼斜嘴歪给扎正了,把说话哇呜哇呜的半语子给扎得唱卡拉OK了,把不毛之地的秃头扎得郁郁葱葱了。关于药,却没有这么大的名声,很少有人知道洪伯还对药石有深入研究。洪伯研究了一辈子偏方,专治妇人不孕,颇有心得,只是没实践过,属于束之高阁的理论成果。我舅入杞芝堂近一年时,洪伯想把两手绝活分别传给我舅和胡杨。一人传针,一人传药。洪伯让朱大庆和胡杨根据自身特点和兴趣,回家仔细想想,是学针还是学药,一个星期后答复。我舅回来征求家人意见,我们不假思索地说,针,当然学针。至于那治生产的药,我们没听说过,不过是一系列偏方而已,照方抓药,没什么技术含量。而且,当时的情况是,咱们国家什么资源都紧缺,只有人过剩,人口增长比国民生产总值还快。当时需要的是如何封住女人的口子,是节流而不是开源。假使洪伯那套理论真的灵验无比,也是屠龙之技,大而无用。所以我舅应该学针,继承洪家针法,把弘扬洪家偏方的任务交给在药房待过的胡杨。我舅也有意学针,说你看胡杨那双手,像熊掌似的,怎么可能悬腕运针。再者针、药的分配,也是谁是师兄的划分,是杞芝堂第一接班人的拟定,十分牵动朱胡两家人的心。

其实,结果没什么悬念,凭我忠实于生活的叙述态度和你对我舅的初步了解,应该意识到,最后传承洪家针的是胡杨,弘扬洪家药石理论的是朱大庆。我舅回家告诉我们结果时,我觉得十分不解,凭什么让胡杨那双握大锤的手去拈针呀。外公倒显得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问我舅,洪梅找过你了?我舅默默点点头。洪梅说我舅古文功底厚,学药方有基础。说我舅做事有恒心有钻劲,只有他才能把深不可测的洪家药发扬光大。外公说,你以为只有你认识方块字?人家胡杨可是中医科班出身,在你教孩子“床前明月光”时,人家就完成了“神农尝百草”。我舅说洪梅是为他好,洪梅说了,扎针怎么说也是力气活,是蓝领,研究药石方略才是高智力的科研活动。就像医院扎针的是护士,开方下医嘱的是医生,两个档次。外公说,大庆呀,你到杞芝堂我没拦住你,你学洪家的生孩子药,我也拦不住你,你有自主选择权,但是,你要弄明白,那个让你五迷三道的小师妹,鼓动你学洪家药是为你好吗?我舅说当然。他想起洪梅说这些时的媚劲儿,眼睛像小太阳似地一个劲儿冲他忽闪,目光充满了温柔,把我舅瞅得除了幸福什么都没了。外公怒其不悟地说,公开给的那叫白眼,暗地送的才叫秋波,你呀,还是先把中医放放,找两本艳情小说去补补风花雪月的课。

我舅听洪梅的话,一头埋进洪伯的著作中,潜心研究起女人的子宫,很快就着了迷,觉得比针灸找穴位有学问,比在学校站讲台有意思。洪伯的书不厚,却有十几本,主要是论述女人生产,是从系统和机制上着笔,只有两本讲生产设备损伤的防治,也就是男女外阴不洁之患,民间俗称花柳病。我舅觉得洪伯的研究虽然剑走偏锋,却十分深邃。他从洪伯书札中悟出了中医起源的哲学基础是阴阳八卦,社会学基础是物种繁衍,政治学基础是历代皇宫的鱼水之乐,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人体传宗接代系统的研究,是中医临床的滥觞和归宿,用现在话说是出发点和落脚点。中医在这方面的积累既厚重又隐晦,值得后来人挖掘、整理、提高。

就在我舅对洪伯的理论已融会贯通,只差临床实践的那个春天,杞芝堂的草药告罄。洪伯一方面组织进药,一方面让我舅、洪梅和胡杨上山去采。

关于这次采药,我不能不说,因为这次进山是我舅垂头丧气离开杞芝堂的直接原因。

那天的太阳特别圆,我舅和洪梅、胡杨来到山脚下时,已是火烧东方云。

朝阳透过银杏树叶碎金似地洒在三人身上。胡杨和洪梅走在前面,我舅在后。胡杨的虎背熊腰和洪梅的浑圆屁股偶尔被草丛和树枝遮掩,但更多的时候是暴露在朱大庆充满醋意的目光中。我舅似乎第一次发现,胡杨很帅,很男人,与洪梅确实很般配。前方,一条一步宽的山溪横住山径。胡杨一个漂亮的弹跳,跨过小溪,又转回身,向洪梅伸出手。洪梅把手递给胡杨,显出有点没有把握,攒了好大劲才在胡杨的用力一拽下跃了过去。借着惯性,也是胡杨拉得到位,洪梅扑在胡杨的怀中,把朱大庆看得酸眉醋眼。

晨岚将散,朝雾正快速向山顶升腾,林中的能见度愈来愈高,再往上走是一片林疏而草密的平坦坡地,视野一下开阔,有点像山中小平原。这样的地方最易生长贝母。书上说,贝母生于险山坡缓处,性微寒,味苦。在这座山,除了灵芝,贝母是最贵重的药材。三人便分头寻找。朱大庆在杂草中发现一棵半米高浅白色的草,茎部呈鳞状,定睛一看,正是贝母。我舅深山见玉般地叫道:洪梅,胡杨,快来看。他喊了几声,并没人接茬儿,回头一瞧,沉静的树,微动的草,氤氲的雾气,胡杨和洪梅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我舅有些紧张,目光上下左右游荡,他担心洪梅和胡杨出现意外。山中养百兽,又多溪多涧,保不准就把误入山门的小青年收去。我舅便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边走边像侦察兵一样机警地四处扫描。下山是背对着太阳,我舅清晰地看到自己被阳光拉长的身影,一种莫名的孤独油然升起。这时,朱大庆发现离他不远处,齐腰高的草丛轻轻摆动几下,是与风向无关的异常摆动。我舅顿时兴奋起来,蹑手蹑脚地向草丛摸去。他扒开草丛,往里一瞧,原来是一白一灰两只兔子。可惜它们不叫胡杨和洪梅。但我舅的目光却再也无法从两只兔子身上移开,只见灰兔骑在白兔身上,节奏分明地苟且着。灰兔肥硕的屁股像过电一样一颤一颤,看得我舅直咽唾沫。忽然,一种更大的惊恐袭上心头,他害怕此时此刻在山中某处草坪或树丛中隐蔽着的洪梅和胡杨,也玩兔子的游戏。于是,我舅双手做成喇叭放在嘴边,放声高喊:胡杨,洪梅,出来吧,采药了……他的喊声又惊飞一对不知名的鸟,在半空中比翼盘旋,用浪漫的嬉戏嘲笑了一番朱大庆后,才消逝在林梢。我舅的喊叫几乎是声嘶力竭,山中拢音,喊一声响四五声,石头有耳也能听到,可是两个大活人就是没有动静。

我舅感到事情不妙,拔腿向山下跑,像被虎撵一样向山脚前的村子跑去。跑到村委会,气喘吁吁地对人家说,有人进山不见了。人家说没事,晴天见日的,一会儿就能转下来。我舅说是一个女孩子被一个男人藏了起来,情况紧急。人家一听,这是大案呀,马上向镇派出所报案,然后广播集合上民兵,拿着锄头绳子和我舅火速进山。

他们对山很熟,兵分多路,拉网似地向上搜去。刚刚搜到洪梅和胡杨失踪的地方,就听有人嚷,抓到了,抓到了。

我舅看到村民拥着五花大绑的胡杨和满脸泪痕的洪梅向这边走来。人家问,是不是他俩。我舅说正是。洪梅问我舅这是干什么,我舅说是叫人来保护你。洪梅说山中没狼没虎,我有什么危险呀。我舅说,还不是怕胡杨对你非礼。胡杨对我舅骂道,朱大庆你他妈有病。

村里的人问,你们认识?洪梅说岂止认识,我们仨都是杞芝堂的,是师兄妹。村里人疑惑地问我舅,认识还一惊一乍的,师兄妹在一起能有什么事。我舅说,认识也不能保证他不犯糊涂做坏事,唐玄宗还认识安禄山呢,武大郎还认识西门庆呢。村里人像看甲骨文一样看我舅半天,一时也难弄清我舅是革命警惕性高还是神经过敏,不过他说得也有道理,向熟人下手的案件屡有发生,所以人不能白抓,绑回去交派出所处理。但好几十号人进山的成本确实太大,毕竟抓的不是持刀绑匪,领头的对我舅说,你可有报假案的嫌疑,要么你把这么多人一上午的工钱给报了,要么把你也一块绑上交派出所。我舅没理会领头的话,把押洪梅和胡杨的那个村民拽到旁边,悄声问,你发现他们时,他俩宽衣否?

这事后,胡杨和洪梅的关系更上一层楼,故意当着我舅的面亲热,一会搂脖抱腰,一会嘴对嘴地香一个,把我舅对洪梅的热情彻底浇灭,大梦迟觉,知道除了武力和霸权主义,没办法把胡杨和洪梅分开。他终于尝到了在擂台上被击倒的滋味,虽然满腹的懊丧,但却像肾虚临事不举一样,不能对外人倾吐。为了不使自己崩溃,我舅本能地选择了逃离,也可以叫战略转移,离开杞芝堂,离开把自己当成坎镇梁祝的洪梅和胡杨。当时,坎镇男人都在往外走,天南海北地去淘金,我舅也想走出去,走出去才有发展,像湘潭师范学子走出韶山冲那样,混出个样来,让坎镇人惊羡,让洪梅懊悔。

洪伯并没有挽留我舅,看出他和胡杨在一起只会内耗,不利于彼此的成长。临行洪伯又送我舅一本书,比别的书更薄,上面画满了女人生产系统的内外零件图,标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洪伯说这是他一生研究的心得中的心得,精华中的精华,嘱咐朱大庆一定要继续研究,付诸实践,让杞芝堂这项技术转化为生产力,服务社会。

我舅离开坎镇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像失群的雁一样四处乱窜。等到他随着浩浩荡荡的民工流一头扎到省城时,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按老标准,已届中年。现在的人长得少性,再加上他还没成婚,社会上习惯称他这样的人为大龄青年。有杞芝堂短暂的训练和教师的经历,我舅很快就在省城完成了再就业。在一家规模挺大的药房当小工,给顾客抓药。抓药不仅要识药,还有小技术。草药在制成饮片时都会有药末,好的小工能巧妙地把碎药渣和整块的饮片混在一起卖出去。我舅给人抓药却专拣块和片,甚至有几次是用细箩筛过再抓给顾客,抓到最后每个抽屉里都是锯末一样的药渣,药店利润一下降了两个百分点。再有,我舅总爱显摆自己,经常越位,做一些小工以外的事。药房请了三个坐堂先生,都是省药大附院和中医院退休专家。很多患者慕名而来,让专家诊脉后拿着方子直接在药房抓药。我舅每方必审,问人家啥病,然后指着方中多达几十味药说,这方上只有十几味适合你的病灶。有的人信专家不信小工,说你别废话,按方抓得了。有的怀疑,转回身又问专家。专家说,他是下面镇里来的,三年试用期还没到,药都认不全,怎么懂配伍。更多的人听了我舅的话,若有所思地拿着方子走人,到大医院去咨询。药房经理不干了,你懂什么呀,你有什么资格对专家的方子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谁呀。我舅说,他下的方子虽然没违十八反,可绝对是大药方,属于过度医疗,人家患者得病本来就不幸了,怎么能再宰人一刀。经理看出朱大庆不是奖金和思想工作所能调整过来的,长此下去药房效益和声誉肯定受影响,不愿多话,让朱大庆滚,脱下白大褂立即滚。我舅说,你在辱骂一个未上岗的中医,知道吗?经理说,骂你是我素质高,以人为本,换个人非扇你。

丢掉饭碗的那晚,我舅漫无目的地在大街闲逛。大街上灯火璀璨,令人炫目的霓虹广告和刺得人睁不开眼的来往车灯让朱大庆很迷茫,为什么德艺双馨的乡间郎中,在纸醉金迷的都市里没有用武之地呢?他便往灯火阑珊处走,似乎往那个方向多迈一步,就离坎镇近一步。他拐进一条不算很宽的二类街道,行人稀少,但灯火依旧。没走多远,见前方马路沿上站着一个挺高大的女人,身高年龄都和我舅仿佛,直径却明显比我舅要粗,特别是胸围。我舅走到她身边时,她悄悄地叫道:大哥。

我舅不由自主地站住。这声音挺耳熟,药房有个女勤杂工,是河南人,平时就这么亲热地叫朱大庆,一股浓郁的乡土气息。我舅问,是叫我吗?女人说,是呀,大哥,黄碟要吗?说着变戏法似地从怀中掏出一沓光碟。我舅借着路灯打量着她,大眼大嘴,脸部开阔,典型的平原轮廓。我舅问,河南的?女人说,是呀,大哥,拿两盘回去吧,都是新版,香港的韩国的日本的都有。

我舅还过神,急忙摇着头快步走开。没走几步我舅觉得这条街阴气颇重,弥漫着一种撩拨人欲望的气息。他这才发现,道两旁的店铺是清一色的理容店和洗头房。门脸装潢得醒目又招摇,千姿百态,橱窗上画的都是光屁股女人。说来这也是城里一道亮丽的风景,这类店的广告中,女人都是比着脱,你露胸我露腿,露得越大,顾客越多,效益越好。后来画中女人越脱越光,只剩下比基尼。行人从此经过,感觉就像进了澡堂子。后来工商局广告科的领导坐不住了,召集洗头房老板开会,下了死令:不能再露了,“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定要守住。我舅用眼睛余光扫了两下,果然,除了“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还在坚持,其余领地全部失守。这些近乎全裸的女人旁边写着韩国松骨,港式踩背,土耳其鸳鸯浴等服务项目。门前站着或门里坐着的迎宾小姐,对过往车辆和每个男人都寄予厚望地盯着。我舅低下头匆匆往前赶,像自己做了错事一样,不敢左顾右盼。我舅边走边念叨着电影台词,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

我舅像竞走运动员似地终于走出满目皆是女人大腿和屁股的路段。他正想缓口气,可紧接着的店铺又让他紧张起来,是一家挨一家的小药店,橱窗的广告画由女人变成了男人,全是大卫式的肌肉块猛男。经营范围也写得明白,印度神油,美国伟哥。我舅一下醒悟,从河南女卖黄碟到理容店洗头房再到这些性药店,明显是一条产业链,是提供一条龙服务的无烟产业。他暗叹城里市场经济发达,配套能力强。我舅的脚步放慢,他刚丢了饭碗,正为生计忧虑,当他踩着这条产业链从首端走到尾端时,很自然会联系自己的职业进行一番功利性的思考:中医在这个产业链中能发挥作用吗?那些发廊小姐,阅人无数,时间久了肯定得职业病,她们得了病不会自己留着,也留不住,顾客来一个就送一个。那么,一个中医,一个以研究被窝事见长的从医者,不正可以在这个产业链中大有作为吗?自己有这方面的积累,一肚子洪伯所传的秘方。整个晚上都闷闷不乐的朱大庆咧开嘴嘿嘿笑了,仰头望着城里的万家灯火,仿佛群星闪烁,照得他心里亮堂堂。

第二天,我舅用五元钱买来墨汁和毛笔,在这条街四周的厕所楼道临街墙壁上隆重地介绍自己:传统秘方,外敷根治“梅、淋、尖”,每贴百元,两贴见效,痊愈付款,乡医朱大庆。然后写上自己的住址。如果用经济学的眼光审视,这是一则挺朴素也挺成功的广告,治疗手段上的外敷胜过打针吃药,减轻了患者对药性副作用的担忧;每贴一百元的经济实惠;两贴见效、痊愈付款的服务承诺,都会让病急乱投医的人如蚁趋膻般找来。事实也是,很快就有人找上门。头一个上门的是个二十多岁的愣小子,说话妈妈的,一看就知道是刚出来混社会,兜里没钱,正在找老大的感觉。他问,两贴去不掉咋办?我舅说,一分钱不收。愣小子说,那不行,不见效把你的割下来给我。我舅说,鲁莽后生,我的给你你也不会要,我的是君子,非礼不起。愣小子说,你不是中医吗,怎么不让它变成小人,见色就起?我舅说,正因为我是中医,才知道刀头之蜜不可品,这是合格中医的功夫。

生意稍淡,我舅知道是那些毛笔字经风吹雨淋已模糊,要重新再写。电视上的广告都是滚动播出,街头的灯箱广告也是每天都亮,广告要有连续性。那天午饭前,我舅正在厕所写书法,刚写完“乡医朱大庆”,进来一个人,穿制服戴大盖帽。我舅辨不出是哪个部门的,他只认识公检法的制服。大盖帽一拍我舅的肩膀,嗬,正找你呢,真是众里寻你千百度,欲要解手,你却仍在,厕所深深处。我舅感到挺有意思,看出大盖帽不一般,有诗词修养,就半讨好半显摆地说,有缘茅房来相会,无缘洞房不相识。那人微笑着点点头,解开裤子撒尿,尿毕,抖净,才对我舅说,走吧。我舅问,哪儿去?大盖帽说,找地方对诗去。说着推着朱大庆出了厕所。外面,停着一辆大面包车,大盖帽很客气地把我舅推上车。车上已有六七个人,副驾驶位上也穿制服的人问大盖帽朱大庆是咋回事。大盖帽说,野广告。我舅想解释,可觉得不是地方,再者或许思维还没从厕所出来,仍沉浸在刚才的诗词歌赋中。正懵懂地在车上晃荡,忽然听到一声:大哥,你也来了。我舅才注意到,身旁坐着一个女的,卖黄碟的河南女人。一个中医和一个卖黄碟的并肩坐在一起,被政府拉往共同的地方进行处理,我舅感到很别扭,他机械地点头说,幸会,幸会。

车开好长时间才在近市郊的一座青铜色楼房前停下,从门前的牌匾上我舅知道,是城市联合执法大队,公安工商城管凑起来的新衙门。其他人坐在大厅,我舅却被带到大盖帽的办公室。让我舅进去后,大盖帽把门一锁,走了。我舅不知他是吃午饭还是背诗去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大盖帽才回来,进屋摘了帽子,说,轮到你了。我舅看到,他的鬓角已经染霜,脸上褶皱纵横交错。男人的皱纹大多集中在额头和眼角,但他却是全脸分配。中医管这样的面孔叫核桃脸。注重解剖学的西医则称为睾丸脸。大盖帽坐在我舅对面问,厕所的字是你写的?我舅说是。大盖帽说,你字写得还可以,挺有笔锋。我舅说,要是在宣纸上写会更好,我是教师出身。大盖帽问我舅姓名。我舅报出坎镇朱大庆。大盖帽问身份证带没带。我舅掏出身份证给大盖帽看。大盖帽皱着眉头看半天,说,假的吧?我舅说人民政府发的,怎么会假。大盖帽说,不假,你怎么会用真名干这事?我舅说,我是正儿八经的中医,必须用真名,赢口碑创声誉还能用假名?大盖帽说,你真是中医?你要真是就给我瞧瞧。说着伸出左手,让朱大庆诊脉,并说,千万别说我肾虚,我看了四五个中医了,都说我肾虚,人参鹿茸天天吃,半夜都淌鼻血。我舅双指搭腕,眼瞅天棚,用心听脉,又简单问过睡眠二便,然后用手捋了一把下巴。大盖帽一看,像,像中医。这是中医的职业动作,大概是古代中医在述诊时都习惯地一捋胡须。我舅说,你看过的都是庸医,不过你还真是肾虚。大盖帽问怎么讲。我舅说,你是肾阴虚,阳盛伤阴。大盖帽说,那你开个方子吧。在他看来会切脉说明不了问题,会相面的算卦先生也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但开方子不一样,特别是复方,没有基本功不敢下笔。我舅说,你不用吃药,把人参鹿茸停下,少喝酒就行了。大盖帽说,别,你怎么也给个方子,这是你创口碑的好机会。我舅说,你要特别想吃就吃点成药,六味地黄丸,买最便宜的那种,几盒就见效。大盖帽站起身,拍拍我舅肩膀,朱大庆,你是不是中医我不敢妄下结论,但你绝对具备一个好中医的素质,不留你了,交点罚款就走吧。我舅问交多少,大盖帽说五十,这是最低了。什么,五十?我舅惊讶。大盖帽说嫌少还是嫌多,你再一惊一乍的我可翻番了。我舅说,你们从城东用那么好的车把我拉到这儿,五十块钱连车费都不够。大盖帽说,你的野广告不是油漆,不是不干胶,墨汁易风化,下场雨就没了,没有清洗成本,五十块也算合理。我舅庆幸碰上了公正执法者,感觉大盖帽满脸的褶皱中不但藏着古诗词,还有近乎父亲的慈祥。我舅说,你是个好同志,如果过段日子还阴虚你再找我,我一定给你优惠。大盖帽说凭你这乌鸦嘴就能看出你不是跑江湖的,如果真要谢我,就给我写封表扬信,现在正搞行风评比。说这话,大盖帽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并没有什么难为情。我舅没犹豫,说太可以了,请相信一名教师的文笔,回去我就买参考书。大盖帽说,还用参考书?买什么书?我舅说,孔繁森的牛玉儒的,都是正面典型。大盖帽失望地说,算了,不用你写了,这么写非把我写死不可。

往出走时,在执法大队办公楼的大厅,我舅又看见了河南女人,其他人都没了,只有她一人孤单地坐在大厅的长条椅子上。我舅走到她身边时,她忽然站起身,跑过来拉住我舅,大哥。

我舅问她咋还不走。她说,人家不让,不交罚款不让走,要罚我五百元,今天一下午再加一晚上,天亮还交不上罚款就办收容或交公安办拘留。我舅说你拉我也没用,我也没钱,也没买你的光碟。河南女央求说,大哥,你出去帮俺挂个电话,给俺对象,就说张二妹摊事儿了,他会送钱来的。说着把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塞到我舅手中,想想,又把腕上的玉镯摘下递给朱大庆。我舅天性古典,识得古货,知道这是地摊上的工艺品,就还回去说,这个你留好,十多块钱的东西别轻易送人。河南女脸一红,却笑了,然后又带着哭腔说,大哥,俺就指望你了。

我舅走出办公楼大门好远了,还听到河南女在喊,大哥,俺求你了……我舅心一酸,觉得她是比自己还可怜的在省城孤舟漂荡的异乡人,那一刻,就像有道德感的企业家看到老区的辍学儿童一样,我舅下了决心要帮她。一个电话,举手之劳,见死不救非君子。

十字路口的报亭有部公用电话,在嘈杂的市井喧嚣中,我舅很顺利地拨通纸条上的手机号码。一个标准的嵩山少林寺口音问,谁呀。我舅说,中医朱大庆。那人说,中医?想卖大力丸呀还是王麻子膏药?我舅说与职业无关,是受人之托当通信员,你对象张二妹出事了,叫城市联合执法大队给抓了,要交五百元罚款,明天日出之前若不交上,就办收容或拘留,事挺急,你马上过去一趟。

那人问,你谁呀,和张二妹啥关系?我舅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就说,我只是一个中医,偶然遇上你对象的困境,都是外乡人,一人有难大家帮嘛。那人说,操,那你就帮呀,还打电话找我干啥。我舅说,无礼,张二妹不是你对象吗?

那人说,女人跟谁就是谁对象,谁知你们咋回事,十个中医八个骚,没他妈好鸟,你俩就别设套让我钻了。说完把电话挂断。我舅马上重拨,那人说,你他妈有完没完?我舅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这位兄弟,你不能对祖国医学口出不逊,怎么能说中医都不是好鸟呢,从华佗到孙思邈再到张仲景,无数中医前辈放到今天都是道德典范,就跟你雷锋叔叔一样,怎么不是好鸟了?那人说,精神病。说完又挂了电话。朱大庆愣了一会,对着响着嘟嘟蜂鸣音的话筒嘟囔,你才不是好鸟,没心没肺的狗鸟。

回到住处,我舅没吃没洗,一头扎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张二妹那双哀求的大眼睛,一直在前后左右地盯着他,那声无助的“大哥”也像夏夜的蝉鸣一样在耳侧环绕。他相信那个混蛋决不是张二妹的对象,有这么萎缩的对象吗?有让对象卖黄碟的吗?正稀里糊涂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人敲门。敲得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这是我舅自打住到这里第一次听到这么从容又礼貌的敲门声。我舅马上从床上坐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正襟危坐后才喊道,请进。

一个很儒雅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随手又把门关上。都说中医是半仙,会相面,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但我舅却猜不透中年男人的职业。这人一看就知是被知识熏陶过,但没有酸腐气,显然不是老师;衣着讲究得体,但不拘谨,不像金融业的职员;眉眼端正,但没有谄媚的纹理,不是机关干部;嘴角平和,目光柔和,不像公检法。什么职业能造就这副既富贵又不染铜臭的文化面孔呢?那人说话和他敲门一样的平稳,请问,哪位是朱大庆医生?我舅心说,这屋喘气的就我一个。但他还是用和来人同样的语调说,在下就是。来人点点头,打扰了,无病不登医生的门。我舅问他哪儿不舒服,来人又摇摇头,惭愧,就是你广告上说的那种病。我舅第一反应,他是联合执法大队的人,来侦察他是否重操旧业。我舅说,可惜呀,让你白跑一趟,我已经不干了。那人问为何。我舅直言是无照行医,非法。那人说,难道你是,“骗子”二字没出口,斟酌再三才说,难道你广告上说的都是假的?我舅立即一挥手,认真地更正,都是真的,没半句谎言。来人点点头,敢承诺见效付款,想必不会有假,那就继续看,证书不重要,中医行业特殊,本来就是民间发展起来,好中医都是自学成才。

我舅感觉生活真是公平,刚刚遇到一个电话无赖,马上就搭配来一个正人君子。我舅问,怎么染上的?来人连连叹道,生活不慎生活不慎。我舅说,花红柳绿处还是少去为佳。来人说,那地方我从不涉足。我舅目光充满温文尔雅的问号:那种病是接力棒,一棒传一棒,你没参赛怎么会“中间开花”?来人说,说了你可能不信,是我老婆传给我的。牵扯到女人,而且是老婆,情况复杂了许多,我舅有职业道德,便不再深问。但他没有放松警惕,进一步试探,说你这么体面个人,有病应该到大医院去,那里的条件好,收费也合理。来人说,我就是从那儿跑出来的。来人先到省医大附院,那儿的医生让他住院,说他病很重,如延误医治可能烂掉。他马上办理了入院手续,当天就打上吊针。第二天早晨医生查房,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主治医生领着一帮实习生,男女都有,呼啦啦进了病房。他躺在床上,医生让他露出患部,他以为要查看病情,就咬牙褪下裤子。那帮实习生戴着口罩围在他床边,伏身低头,像灯罩一样罩在他裆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东西。戴着橡胶手套的主治医生指着他那块像长了痤疮似的下身,对学生们说:看,这是典型的衣原体感染,溃疡面已向根部扩散,我们第一疗程是静脉注射抗生素……

来人说,我是人,在单位人人尊敬,我要是狗我肯定要汪汪两声,我要是马肯定要尥蹶子踢两下,可我是人,器官受伤的人,查房的一走,我收拾收拾就跑了,即使烂掉也不能受这份侮辱。

我舅完全理解来人在众目睽睽下的那种尴尬,但正是这种匪夷所思的境遇,才把这个体面的人赶到一介乡医面前。我舅说,本来,我刚从政府机关回来,向人家庄严承诺了不再接患者,但你的遭遇让我无法拒绝,救死扶伤也是我的神圣职责,就下不为例吧。来人并未雀跃,只是很有诚意地点头致谢,然后问到实质问题,怎么收费?我舅沉默无语。那人说,说吧,你千里迢迢到省城不会是来学白求恩的,该多少就多少。我舅说,白求恩要学,但不是现在,今天咱们按市场规律办事,给别人治每贴一百,给你是每贴五百。来人显出外交官的风度,语气仍然平稳地说,我知道你不是乘人之危,但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舅说,你是我省城的收山之作,应该留点特别印象。

离下班还有十分钟,我舅一头汗水地跑到联合执法大队,把一封感谢信和五百元现金交到领导手中。执法大队的领导把张二妹交给我舅,警告他们不要再在这儿见面,省城正在创卫,他们是阶段性严打对象,二进宫可不是五百就能摆平。

张二妹跟着我舅出了办公楼大门就四处张望,我舅以为她要打的,就说坐公共汽车很方便。张二妹问人呢?我舅问谁呀?张二妹说,我对象呀。我舅说,那家伙是个十足的无赖,不是什么好鸟。

在联合执法大队不远处的一个快餐店,张二妹和朱大庆坐在了小包厢中。我舅点了好多菜,还要了几瓶啤酒。边吃我舅边论证那家伙为何是无赖不是好鸟,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张二妹没阻拦没反驳,而是提供了另一手材料,佐证那家伙历史上就是无赖。那人是她的老乡,一起进城的,一直没找到工作,抽烟喝酒的零用钱都是她供。那人长工命却少爷脾气,花钱比老板还牛B,一遇财政赤字,就暗示张二妹换工作,去接客,向这条产业链的高端过渡。张二妹说,她们一起来的十多个姐妹,基本都去做了小姐,就她一人在外徘徊。她说,活着真累,钱像跟自己有仇,怎么使劲也不往自己口袋里钻。她说每月都要按时往家里寄钱,弟弟妹妹上学的学费全靠她在外挣。

透过泛着泡沫的棕色啤酒,我舅打量着张二妹那张丰润的大嘴,心想,如果真像她自诩的那样,别的姐妹都纷纷沦落风尘,只有她只身在圈外苦苦挣扎,河边久站而履不沾水,那她确实算得上是个好姑娘。

从快餐店出来已是灯火辉煌,朱大庆第一次认识张二妹就是这个时间。当时朱大庆躲她就像躲麻风病人,现在却戏剧性地和她并肩漫步。说漫步一点不夸张,他们慢悠悠的劲儿,是心无纤毫挂碍的人才有的速度。张二妹说,大哥,咱到那边走走。

那边,是江边,一条五里多路的长堤。堤上禁行机动车,白天行人都稀少,晚上更是看不到人影。走上长堤两人靠得很近,一脚深一脚浅的行进中,张二妹充满弹性的乳房不时撞上朱大庆的胳臂,因为夜色朦胧,也看不出朱大庆脸红了几次。在长堤中段,两人在堤坝的斜坡上坐下。张二妹脱下衬衫,借着对岸辉煌的灯火和溶溶月色,朱大庆看到她犹如泛着粼粼波光的肌体,和乳罩包藏不住,喷薄欲出的双乳。我舅眼睛发直。张二妹又麻利地脱下裤子,催促朱大庆快点。

我舅问什么快点?张二妹说抓紧时间办事呀。我舅问啥事呀?张二妹说,你可别装了,你想干啥事?我舅看着光赤溜的张二妹,忽然想起那条街上橱窗上的女人,连忙制止她不要再脱,再脱就超过了广告上的女人。但他的目光却不停地在张二妹的一个中心和两个基本点来回游移。我舅说我没想呀。张二妹有点意外和失望,说,你不想做?朱大庆说不想,根本就没想。张二妹疑惑地说,不想做你花五百元捞我?领我下馆子?又和我到这儿?朱大庆说,你真是小农意识,要知道生活中还是好人多,祖国处处有亲人,要想做那事,我五十块钱就做了,还至于费这么大的周折?张二妹说,五十块钱的是啥档次,哪有干净的,你敢?又说,大哥你说你是好人,好人还看这个?说着她拿出一本书,是我舅在面包车上丢的,洪伯赠给朱大庆的手记。那上面画的都是女人内外部的器官,张二妹把它当成黄色手抄本了。我舅一把夺过书,像找回失而复得的珠宝,对张二妹说,你懂什么,这是学术著作,是几辈中医的心血。

显然朱大庆的举动完全超出了张二妹的经验和预测,她多少有点不知所措,但并没穿衣服,而是喃喃地说,像你这么说,世上还真有不沾荤腥的男人?朱大庆说,男人和男人不一样,自古就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千里送嫂的关云长。张二妹说,大哥,我不认识老柳老关,反正我也想谢你,那五百块钱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上,这样吧,你可以摸我,也可以这么坐着,只要你那东西不起来,你就是老柳老关似的祖国亲人。我舅忙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到皎洁的月亮上,不住地咽着口水。为了分散注意力,他问张二妹会唱豫剧吗。张二妹说那是俺老家的东西,是个人就会。说着小声但底气十足地唱起来,刘大哥讲呀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唱着唱着,她忽然指着我舅那东西说,看,大哥,它起来了。我舅赶紧往下压压,用双腿夹住,暗恨自己革命觉悟低,没有管住那东西。我舅绝非圣贤,他不可能心静如水。要知道,男人的下身是最具活力的特区,善于自主创新,中央宏观政策有时难以调控。我舅说,你唱的怎么像黄色歌曲,把人唱激动了。张二妹说,激动不激动你都是我的恩人,大哥,我是真心谢你,做不做随你,反正我心意到了。朱大庆咬咬牙说,做谁不想做,不过你要答应我。张二妹问答应什么,这事讲条件的一般是女人。我舅说,我帮你并不是想占你便宜,做也是刚刚有的想法,大势所迫不得不做,好了,现在就做,你再唱一段。

在绿茵如毯的长堤斜坡上,在银色的月光下,在断断续续的豫剧声中,我舅做了张二妹。而且一锤定音把张二妹变成了我舅妈。

叫舅妈是大以后的事,当时,他们俩还没拿到政府的批文,只是既成事实地住到一起。我舅你知道,不会做完就拜拜,他没那么缺德。当晚他就很君子地把张二妹领回他那间曾经是特殊病诊所的租房。人挺有意思,有了感情对了脾气,钱再少也不着急,单人床再小睡着也不嫌挤。张二妹烧菜拾掇家务都挺内行,业务胜过安徽保姆。只是她不卖黄碟,一时没找到适合自身发展的正经事,两人靠我舅东家药店西家诊所的打短工,靠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同心境,靠夜晚豫剧声中的甜蜜,维持着像模像样的夫妻生活。这样的日子很清苦,充满未知数,所以两人不敢想孩子的事。好在我舅是中医,主攻的就是妇人生产,有足够的知识保证他们只耕耘不收获。这样的日子过了若干春秋,有一天,张二妹忽然倒在我舅怀中小泪涟涟地哭了,说想家了。我舅让她不妨回趟河南,看看爹娘。张二妹说是想坎镇的家,想未谋过面的公爹公婆。张二妹的泪让我舅心中暖洋洋,酸溜溜,勾起了他游子思乡情怀。我舅早有返乡计划,他是中医,心里时刻想着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坐堂出诊。但省城开诊所太难,没有足够的启动资金,临街的卧牛之地的房租比坎镇二星级宾馆还贵。再者审批太严,要盖十几个公章,按要求,凭我舅的条件最多能盖上两枚。坎镇则不同,守家待地,乡里乡亲都知道我舅是中医,是杞芝堂学出来的,是真功夫。这种回家去成就一番事业的想法,就像绦虫附肛,时不时地让我舅发痒,只是我舅不好对张二妹说,怕她舍弃不掉省城的繁华。人家是从乡镇来的,怎么好再带人家返回乡镇?现在张二妹有了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意愿,我舅当然欣然答应。

文雅一点说,朱大庆是偕夫人归来。虽然腰包未鼓,不能说是衣锦还乡,但领着一个风格迥异的媳妇杀回来,也算荣归故里。四邻八舍都过来看新娘,说大庆行,有能耐,坎镇一贯是往出嫁闺女,往回娶媳妇的朱大庆是第一人。乡亲们看新娘大半是瞟一眼脸蛋,然后就看张二妹身体突出的部分,怎么看怎么跟坎镇女人不同,说吃面和吃米就是不一样,啧啧。许多人因此而怀疑朱大庆娶这个河南女人的动机,一定很原始很动物,物质大于精神。外公外婆对我舅先斩后奏的做法也不是心思,但考虑到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就顺势做了开明的老人,认了这门亲事。

坎镇是千年古镇,有一种看不见的地气在屏障着城市化的西风内侵,所有现代化的东西,像酒廊歌厅,都集中在镇边的工业园周围。所以,我舅回来看到的坎镇并无大变,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道水。惟一出乎我舅意料的是洪伯离家出走,在我舅回来的头一年,洪伯去了湖北的一座什么什么山,那里有他一个师兄,据说是个得道的高人。洪伯对人说是去走亲戚,归期不定,其实是去闭关。中医干到一定程度难免神神道道。杞芝堂便交给了洪梅和胡杨。胡杨是没长性的人,耐不住寂寞给人扎针。凭着在医院药房待过,在杞芝堂又常接触药贩,看到倒药比扎针来钱快得多,一个是一张一张收钱、一个是一捆一捆拾钱,便毅然决然地弃针倒药。胡杨有魄力,出手就狠,直接倒冬虫夏草。几进几出,大半年的收益竟超过了杞芝堂十年的赢利总和。胡杨长得帅气,有了钱又舍得投资包装自己,穿戴都是名牌,是大商场和地摊上都能见到的那种一线品牌。他第一次来看我舅时,穿的就是一身黑色的意大利品牌的西服。

我舅把外公家临街的东厢房腾出来当成诊室,成立了坎镇“博爱诊所”。挂牌开业那天来了不少乡邻,送匾志贺。洪梅和胡杨就是最后一拨来的。当时是傍晚时分,我和我舅还有舅妈站在诊所门口送客,见暗淡的弄堂深处,迎着将逝的残阳走来两个仪表不俗的男女。胡杨穿着坎镇人很少上身的西服,系着领带,皮鞋锃亮,一手插兜,一手插在西服第二个纽扣间。虽然天色已暗,但还是戴着墨镜。我舅知道胡杨是在装酷,自我表现的臭毛病还没改。洪梅见我舅和舅妈在门口目迎他们,连忙挎住胡杨的胳臂,尽量亲昵地向博爱诊所款款走来。

洪梅和胡杨并没进屋,只是站在门口表示恭贺。胡杨说,大庆,这就对了,在家门口找点事做适合你,别总想到外面淘金,外面的世界不是你混的,乡里种子在城里的水泥地发不了芽。别和人比,牛就是拉犁的命,狗就是看门的命,别比,资金周转有困难尽管吱声,啊,好好干,干出个样来给人看看。

透过胡杨春风得意的面孔和黑幽幽的墨镜,我轻而易举地看到他内心深处龌龊内容,足够写两大篇不道德的文章。我舅却对胡杨的居高临下姿态不以为然,双手抱拳作揖,连声说谢谢。张二妹在我舅身边小声嘀咕,你谢他什么,谢他在你面前装牛B?

博爱诊所主治不孕症,也兼治别的病,因为所有人都预计不孕症患者少,搞专科肯定赔钱,还是综合诊所稳妥。我舅不愿丢掉洪伯独传的手艺,只能以副养主。但出乎他的意料,上门的却是很多经过千辛万苦而肚子大不起来的女人。我舅纳闷,怎么小康了生活富裕了而女人的肚子却平静了。我舅记得小时候,镇里人家为了控制生产,女人上环男人戴套,但还是常出现意外,打小一起玩的伙伴不少都是父母采取措施后的意外结果。今天是怎么了,女人的子宫成批成批地出毛病。这个课题太宏观,属于公共医学的范畴,不是一介乡医所能解释的,但我舅却觉得这个问题蕴含着不孕症的社会根源,找到根源自然可以普惠天下。于是他就特哲学地进行形而上的思考,最后得出的结论,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是中医的理论出了差错,有明显的疏漏,错误的理论指导了错误的实践。他没敢声张,担心影响中医的社会地位,只跟我们家人随便提了提。我舅所谓中医疏漏论的根据是几本古书,一本是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胎产书》,那上面说,“月朔(指女人月经)已去汗口,三日中从之,有子。”另一本是《素女经》,说“以妇人月经后三日,夜半之后,鸡鸣之前,嬉戏令女感动,乃从之……有子贤良而老寿也”。古人认为最佳受孕日是月经后三五日,而现代科学却证实这段日子是避孕安全期。如是,女人,特别是尊崇中医的妇人,岂能顺利怀孕?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我舅把两千年古籍中的瑕疵人为放大,当成了医学错误的理论渊源,这是以偏概全,不是辩证唯物主义观点,不可外传。但这个至今也没有定论的公共医学问题,却实实在在地成全了坎镇博爱诊所,让诊所的效益和朱大庆的医名像纳斯达克指数一样噌噌飙升,应了胡杨那句话,乡种在乡土发了芽。

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但幸福感却没多大提高。首先是我舅对张二妹举止言谈有了心理抵触,发现她说话不分时间场合,嗓门总是那么大,腿那么粗还穿牛仔裤,特别是她唱歌尤其让我舅受不了。张二妹爱唱民歌,把嗓子憋得细细地唱,总爱唱《小背篓》。我舅说,你把嗓子放开唱,就像你唱豫剧那样,你音域宽,丹田气足,适合唱大歌,像《中国大舞台》像《长江之歌》。但我舅妈不听,认为《小背篓》好听,有女人味,小背篓,晃悠悠,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我舅感到反胃,她怎么能唱小背篓,她怎么敢唱小背篓。她一唱小背篓,我舅首先想到那个甜妹子歌星,继而想到洪梅,心里委实不舒服,可也不好拿歌说事,只能生个闷气。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在坎镇飘忽,朱大庆和张二妹的内心介蒂时重时轻,好在有诊所稳定的不紧不慢的进账缓解着两人的磕磕碰碰,没让疖子鼓出来。这样的日子让我舅的生活既平庸又有规律。我舅白天坐堂,用张二妹的话说,就是看女人的肚子;晚间看书,张二妹说是看女人下身的黄色图画;早晨到镇中心广场打太极拳,张二妹定义为画圈,画类似女人双乳的圆圈。我舅打太极拳再正常不过,他就应该打太极拳,正儿八经的中医对国术都会产生正儿八经的兴趣,就像对诗词字画偏爱一样。拳是洪伯所授,后来我舅在省城又到公园请教过教练,所以我舅的拳打得挺漂亮,起码在坎镇拿得出手。我舅曾劝过张二妹跟他一起打,我舅妈说,一个大男人,想打拳也应该打俺老家的少林拳,嘁里喀嚓三拳两脚就完事;你可好,整天画圈,能把人画睡着了,跟你学,没累死得先急死。她不学并没有干涉我舅,信仰都自由,何况运动。画太极圈总比信邪教好,总比搂着人家小媳妇跳交谊舞好。可是并不是女人都对这种运动抱有偏见,我舅每天打拳时就有一双女性的眼睛在注视他。是戴着眼镜的很文静的女性。开始是躲在三十多米的地方边压腿边看,后来是在二十多米的地方边踢腿边看,再后来是在十多米的地方边敲腿边看。终于有一天,我舅结束一套纯正的杨氏四十八式拳后,戴眼镜女人走上前娓娓地说,朱大夫,我可以跟你学拳吗?

这个女人叫刘芸。就是有关我舅绯闻中的那个“无知少女”。

刘芸的年龄和我舅相仿,却已经是镇医院的副院长。她最开始是检验科的医生,检验科你知道,整天跟大小便和各种细菌打交道,那些大肠杆菌螺旋杆菌链球菌,分布在大大小小的瓶瓶管管里和显微镜下,出于本能,医生都躲,能躲十米不躲一米。而且,作为一个医生不出门诊和临床就等于上不了前线,失去了创收机会。所以检验科没人愿意来,来了也是干上一年半载就调走。可刘芸一干就是十多年,兢兢业业,在屎尿痰中做出了优异成绩。境界自现。无论凭年头还是凭业务都到了上位的时候,水到渠成地成为检验科主任。后来又到医政科当科长。再后来,由于“无知少女”的身份,被镇里选派到省社会主义学院学习,回来后顺理成章为副院长。

说到这儿,我有必要对“无知少女”进行一番名词解释:无党派,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干部。符合这样条件的干部不多,基本集中在文卫行业。机关中,把她这样政途有希望的文化人称为“有机知识分子”。在别的大夫争先恐后地亲密接触患者和暧昧接触药贩子的时候,刘芸凭借超脱、敬业和“无知少女”的特殊身份,像踏着小步舞曲一样轻松加愉快地成了镇医院的主要领导。

和多数有了行政级别的女人一样,她也把头发剪短,侧不遮耳,后不盖颈。不一样的是没有烫成各种弯,只是施了定型发胶。医院的女人都讲究,很注重自己的形体,抽时间到健身房花钱出汗。镇医院有许多医生护士在练瑜伽,也有练器械和扶杆练芭蕾的,刘芸不愿和比她年轻许多的女人一起做这些运动,凤入鸡群必定流俗。再者进健身馆也会让人指点,在领导岗位历练多年的她,十分了解人嘴这两扇皮,上下嘴唇一碰什么不着边的话都会说出来:别人去那里是休闲是健身是时尚生活,她去就可能是不务正业是超前消费是生活腐化,甚至是准备腐败,为腐败打基础。但作为女人,她又必须为自己的形体负责,于是她煞费苦心寻找着一种适合自己的运动方式,就像在显微镜下寻找病毒那样,耐心又认真。于是在镇中心广场她看到了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一个既融于广场又游离于广场之外的男人,每天准时出现在广场花坛旁,轻舒猿臂,不疾不徐,恰如水面漂舟。她一下就被吸引住,怎么这样典雅,这样气定神闲,这样内敛安逸,大汗涔涔仍呼吸平稳。她当然知道这叫太极拳,也从侧面知道打拳的叫朱大庆,博爱诊所的中医,和自己勉强算是同行。她想,能把动作繁复的太极拳打得这么出神入化,想必其他事也会做得顺遂流畅,像他的相貌一样,不猥琐也不张扬,充满中庸之道。

我舅不会拒绝她,连矜持一下都没有就一口应承,收了刘芸为徒。那份爽快让自信的刘芸也有些意外。我舅说,好呀,咱们共同学习,一起切磋。

从那天起,在广场花坛旁行云流水的变成了两人,一阴一阳,倒也和谐。以前我舅早晨醒来先如厕,然后去打拳,回来洗去汗水。自从刘芸加入后,我舅早晨的程序略有调整,如厕、洗脸、擦润肤膏、去广场。那套浅黄色的纽襻扣的太极服,以前是一周洗一次,赶上舅妈洗衣服要顺便给他洗,我舅都不让,怕常洗纽襻会变形。收了刘芸后,他三天两头就让舅妈洗,说是有汗味。这些微妙的变化舅妈并未捕捉到,她关注更多的是诊所每天的客流量。

太极拳讲究内三合和外三合,是花功夫的事,没有一年磨炼做不到位。我舅不急着出成果,说太极拳是慢功夫,一年形意(拳)二年(摔)跤,十年太极才见分晓。初学者共有的毛病一是耸肩二是凸臀,刘芸在行拳时,我舅会上前拍拍她的肩膀说,注意沉肩坠肘,放松;见她后凸的臀部,我舅用手指指说,看又凸出来了,注意圆裆敛臀。指指而已,从没拍过。我舅是从简化太极拳教起,每周教一式,大概教到第二十式——海底针的时候,两人似乎有了点故事。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广场上几乎没人。我舅以为刘芸不会来,往广场去时心里有点惘然若失,和天气一样的阴沉。到了广场,见刘芸正在压腿,心里忽地就晴空万里。那天他讲得特卖力,像在学校时有人听公开课一样。可刘芸却很反常,动作总是走形。海底针,右手是向斜下方插,而刘芸总是右手掌垂直向下地插去。我舅纠正,让她注意出手方向。刘芸不解地问,你不是说太极拳的动作多是象形吗,如白鹤亮翅,要像鹤一样舒展双翅;海底针,不就应该像定海神针一样往下插吗。我舅从拳理上解释,说海底针并不是往海里扎定海神针,此语源于技击,是用手掌做针击对方的海底穴。刘芸问海底穴在什么地方。我舅说,海底穴是武术用语,中医叫会阴穴,在二阴之间。刘芸虽然是西医出身,但二阴之间这个常识她还是清楚的,于是脸倏地一红,不再深问。我舅也没再深入解释。果然,刘芸的动作线路有了改观,很准确地向斜下方走,可刚要完成就噗地笑起来。按习惯,她以意念贯穿动作,一想到是击打人家的二阴之间,她就忍不住笑。说古人真不文明,往人家那地方打。我舅说,以最简捷的动作击打对方最要害的部位是武术招式设计的宗旨,应该算是文明的产物。刘芸说,我弄不明白,他怎么能打着人家的海底穴,你看,人无论站还是蹲,海底穴永远藏在双腿之间,怎么打?除了人家躺在地上还得劈开腿,如果那样就不是打仗,是……她又笑起来。我舅说,你别笑,祖宗研究几百年的东西自有它的道理,在特殊情况下是可以用上的。刘芸问是什么特殊情况。我舅说,比如敌我双方侧面相对,我处下势,而敌双腿撑开的瞬间。说着他让刘芸做假想敌,两人屈腿蹲成侧马步,我舅说,注意,当你双腿错开的时候,对方的手掌就会如针袭来。说着我舅右手五指并拢,做成剑尖,飞快向刘芸裆下扎去。我舅的手已经触到刘芸柔软的缎面太极服,往前一点点就能触到要害,但却戛然停住。他不明白自己怎么真向人家的那地方伸手。刘芸低下头,吃惊的目光透过水雾蒙蒙的眼镜看着朱大庆僵住在自己裆下的手,不知所措。发梢的雨水无声地滴在我舅的手腕上。两人像雕塑一样凝固了近十秒钟,才惶然又茫然地站起身。

我舅打量着刘芸,在空旷的广场上她显得过于苗条,我舅心中暗叹,一个儿子已经上大一的母亲,怎么还有这副身材,像没结过婚的少女一样清秀。她的缎面太极服比纯棉的要抗水,但还是被细雨洇湿,平日朦胧一片的胸部显出两座山的轮廓,小巧玲珑的很别致。

还是刘芸先打破尴尬,并没说话,只是冲我舅莞尔一笑。这一笑看上去很妩媚很随意,内容既含混又丰富,像是对刚才险些海底藏针的解嘲,也像是下不为例的劝戒,又像是对继续演练的应允,就看你怎么理解。我舅也回了一笑,但笑得很单纯,完全是对刘芸莞尔一笑的即时反应,鲜花盛开,蝴蝶飞来一样本能。

这时雨稍稍大了些,两人便到广场中央一个蘑菇状亭子里躲雨。亭中的座位是围在“蘑菇”根的一圈石凳,两人并肩坐下,为了说话方便又把身体转向对方,所以每人只有半个屁股搭在石凳上。刘芸从大布袋中拿出毛巾擦干头发上的雨水,又用橡皮筋把头发扎上。她的头发太短,扎上只一小撮,像我舅习字时用的大号毛笔饱蘸浓墨后的样子。后面看挺年轻,跟中学生似的。刘芸又从装有太极剑、毛巾、水瓶的大袋中拿出一个小兜,递给我舅说,给你的。我舅问什么东西偏偏在阴雨绵绵的时候给。刘芸说是一件衬衫,马上到教师节了,略表心意。这是她头天到市卫生局开会时,特意给我舅买的,×牌,就是唱“一把火”那个做的广告。她暗中观察,发现我舅的脸型适合系梯形结的领带,就挑了件大领的。我舅说,你这钱花得真叫我又心疼又心热,我从来不穿西服。刘芸说现在男人有几个不穿西服的,你到城里看看,这个季节不管什么职业都穿西服系领带。我舅说,城里烧锅炉的有穿西服的,乡下种地的也有穿的,但我不能穿,我是中医。我舅这么说绝非矫情,自从我舅干上中医,我就留意这个行当,发现那些造诣高深的老中医确实不穿西服,即使进京开“两会”也是一身中式打扮。在这一点上杏林中人很倔,不知是什么理念支撑着他们这份操守。所以,如果你碰到自称是中医的人穿西服系领带给你把脉,你抬屁股就走,假的,肯定假的。

那天,他们的故事也就这些,再挖掘也是这些。两人或许真来了电,但没产生明火,有角无戏。不过那天我舅收获的不仅是有许多寄托的衬衫,而且还有事业发展的新契机。刘芸向我舅透露了一条重要信息,镇医院为了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增加固定资产利用率,决定把门诊大楼以科室承包形式外租。班子刚开完会,就有不少散兵游勇的医疗机构和个私诊所表示出强烈兴趣,纷纷找关系表达要进驻镇医院的意向。行医者不单对人体小宇宙的运行规律了如指掌,对经济社会的运行规律也认识得十分到位,知道进了镇医院便可以近水楼台地低价利用医院的检测设备,大大降低医疗成本。知道镇医院这块金字招牌是巨大的无形资产,打上这杆大旗就土八路变正规军,就会提高公信力,就会患者络绎不绝财源滚滚而来。

刘芸分工负责三产,主管对外发包。一段时间里,她被众多乡医包围着,早市摆地摊拔牙的要进镇医院开牙科诊所,一个有名的批八字的先生也要进镇医院开心理专科,刘芸都一一回绝,她只想着朱大庆,想着博爱诊所。博爱诊所口碑好,服务有特色,医疗项目与镇医院不冲突,兼容性较强,即使不考虑师徒关系,也是优先选择的对象。如果博爱诊所迁往镇医院,那效益肯定会翻番。

我舅当然知道店大压客的道理,每天进镇医院多少人进博爱诊所多少人,这个简单的算数朱大庆心算就能得出答案。而且,这次医院外包的政策十分优惠,准备集中在镇有线电视台做广告,前半年是医院和承包诊所各半,以后诊所自负。

我舅问能进去吗,刘芸说别人有困难,博爱诊所没问题。她让我舅准备准备,不日即可到镇医院出诊。

我知道,说我舅和刘芸,只说“手到裆前止”有避重就轻之嫌,难道坎镇巷陌传得沸沸扬扬的荤段子是空穴来风?难道整天在一起画太极圈的刘芸和朱大庆当真没有过亲密接触?我当然不能肯定回答没有,那样在理论上站不住脚,好像坎镇人冤枉了我舅和刘芸,坎镇人民错了;如果我说有,也不符合事实,再怎么着我也不能为了迁就视听而随帮唱影地对家人下口。所以我只能遵循现实主义原则,忠实于生活原貌,就像狗忠诚于主人一样,不管喂它火腿肠还是方便面,它都忠贞不二。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在博爱诊所进驻镇医院后的一天黄昏,就是绯闻中说的傍晚,诊所已下班,我舅正整理医案,刘芸来了。

虽然过了下班时间,她还穿着白大褂,双手插兜地慢慢踱进来。进来后眼睛一会儿瞅瞅天花板,一会儿瞅瞅窗外,就是不瞅朱大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她问我舅诊所怎么样。我舅说好,一派大好,有史以来最好,并说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挣钱多亏刘院长的亦真亦谑的话。刘芸对我舅的话似听非听,仍然在屋里转圈。我舅请她坐下,她机械地坐在我舅旁边,坐下便没了话,掏出手机,头也没抬,对我舅说要给儿子发个短信。刘芸的儿子叫斌斌,在省城读大学。刘芸手很熟练地按出几个字:斌斌,最近怎么样?就像问我舅一样,问得很笼统,斌斌的回答也和我舅雷同:一切都好,请妈妈放心。刘芸马上发了第二条:今天晚餐吃什么,晚自习是几点?斌斌的回答像按字付费一样节约:米饭。番茄炒蛋。7。刘芸紧接着发了第三条:夏天蚊子多,蚊帐准备好了吗?这回斌斌像按字取酬一样地慷慨,回了一大段:妈,1cc血能喂饱一百只蚊子,就算为生态平衡尽力了,同学们都说蚊子专叮有人味的人,我们每天都查谁身上的包多,看谁最有人味。

刘芸没心情跟儿子贫嘴,她又快速发过去一条:斌斌,妈妈真想面对面和你聊聊,想在烛光下和音乐声中和你聊。

斌斌有些不耐烦,说他正在上网,好几个MM在等他,如果没事就到此为止,不再回信息。最后打出“祝老妈人也年轻心也年轻”几个字。

关掉手机,刘芸面有颓色,双肩耷拉着,非常无助的样,像找不到家的猫,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舅还是头次看到。她是院长,早已养成了挺胸抬头的习惯,再加上有太极修养,平日总是雍容大方,今天是怎么了?我舅不知她遇到了什么令她如此沮丧的事,默默地看着她,不敢问,害怕他的话像瓜蒂催吐一样,引起刘芸的反胃。好一会儿,刘芸忽然抽搭上,两行清泪从眼镜下流了出来。她低着头,用一种近乎恳求的口吻对我舅说,大庆,能抱抱我吗?

我舅有些慌乱,但还是快速反应,斜过身略显笨拙地把她拥在怀中。刘芸在我舅怀中长长吁了一口气,用充满委屈的微弱声音告诉朱大庆,她已经近十年没被人抱过。

这之前,我舅已猜到刘芸的感情生活未必和谐,事业有成的女人大多此消彼长地存在事业以外的遗憾。但没料到她是在承受着冷宫的寂寥。我舅感到她的身体很柔软,似乎还停留在初为人母时的灿烂时段。这么美妙的身躯被闲置,简直是资源巨大的浪费。我舅稍稍把她抱紧些,说,这不是有人抱了么,这个忙我愿意帮,如果你同意,咱们订个合同,每月一抱。刘芸撒娇地往我舅怀中钻了钻说,不,每周一抱。

一抹残阳从窗口射进来,使两个已不年轻的人脸上染上了难得的酡红。

稍许,刘芸才迟到地难为情,对我舅说,别笑话我大庆,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说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郑重其事地过过生日,大概和失去拥抱的时间相当。她满脑子塞满了别人的生日,父母的公公婆婆的,丈夫的儿子的,甚至同事患者的,可没人记着她的生日。每年一到这个日子她就心慌,不知是过于寄予希望还是恐惧这种希望的落空。她刚才三番五次地给儿子发短信,就是想唤起儿子的注意,提醒他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但这个老大不小的儿子在没心没肺上和父亲一脉相承,对她的短信漠然无知。一种凄凉和作为女人的失败感像夏夜的蚊子一样一阵阵向她扑来,一口口叮她。

我舅轻轻地把她拥到椅子上,然后飞身跑出诊所。楼口就有小卖部,我舅想买蛋糕,但小卖部的蛋糕是成斤卖的,可以充饥,可以祭祀,就是不能当生日蛋糕。我舅传统,按旧俗生日吃面条,我舅便买了一碗康师傅方便面和一瓶红酒,拿到诊所给刘芸过生日。

那晚,在月亮升起的当口,刘芸吃着方便面,喝着红酒,听我舅哼哼祝你生日快乐,脸红得如瓶中酒,说这是此生最幸福的一次生日晚餐。

博爱诊所进驻镇医院后的经营状况远远超出了事先的预期,我舅没想到镇医院这么红火,人来人往的赶上高峰时的农贸市场。以前在外公家那间小屋,患者星星点点,都是鬼头鬼脑地来。镇医院则不同,门脸大,再加上广告效应,患者呼啦啦地来,还需要在诊室外排队。不算药费和治疗费,每天光挂号费和检查费就相当可观。诊所的效益令人惊讶地高位增长,就像通货膨胀前的经济曲线。患者多了,我舅的身价见涨,医名迅速传开,先前那种我舅坐堂舅妈做后勤的原始经营方式明显跟不上形势,我舅便从医院方面借调四名护士,舅妈也从勤杂工一跃变成白领,专职与医院方面核对往来账目,负责诊所的资金支出。

一天快下班时来个女人,一个很特别的中年女人。她也没挂号,直接找到我舅,坐在我舅对面。从进屋的碎步,到双手放于腹前的七十度深鞠躬,我舅便猜她八成是外籍女人。果然,她一开口便是生硬的汉语:你的,就是广告上说的那位送子名医朱大庆君?

“名医”一词是广告公司给安的,开始叫“送子观世音”,因涉嫌迷信,工商局没批。后来又改成“被千万名患者称为送子神医的朱大庆”,我舅没同意,说宣传疗效和介绍医技应该,但不能搞个人崇拜。最后就勉强剩下了这个“送子名医”。我舅对女人点点头:谢谢光临,愿意为你服务。女人直截了当地说,朱大夫,你的,能让我怀孕吗?为了让我舅听明白,她用手在自己的肚前画了个圈。我舅做过教师,对语言敏感,马上对她的话进行逻辑上的纠正:尊敬的女士,即使我有能力也不可以,中国党和政府不准,法律规定,使你怀孕的只能是你先生。我舅说完有些后悔,不知对一个外籍女人开这样玩笑是否过火,会不会闹出涉外事件。没想女人只是轻微笑笑,没有一点尴尬和不快。她说,如果你能让我,让我先生让我怀孕,看见没——她手指窗外一辆红色丰田轿车——它就归你了。我舅心跳怦怦加速,但表面上仍很超然,只顺着女人手指向窗外瞟了一眼就把目光收回来,以一个专家的口吻道,说说,你的问题出在哪儿。

女人说,好吧,世上不回避两种人,神父和医生。她说一个女人到了她这样的年龄还没有做成母亲,那种失败感和负罪感就像两只乳房挂在后背一样,让人没有一刻舒服。她说她看过了好多医生,跑过不少专家医院,到哪儿都是信誓旦旦地拍胸脯打保票,说几副药下去就会有喜,可是几年过去了,她的肚子仍然平静。她拿出一沓中外医院的检查单和诊断结果给我舅看,内分泌测定、空腔镜、腹腔镜、超声波,该做的都做了,诊断结果也各执一词。我舅没细看,他对西医的鉴定不是很感兴趣,他只相信望闻问切,这是起码的职业忠诚。我舅已明白她慷慨奉送丰田车的动因和条件,便认真地为她切脉。因为是给外籍人士诊脉,我舅听脉比往常要用心得多。但他越听越意外,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半晌,我舅放开手对女人说,对不起,你没说实话,你能生产,而且育过不止两个儿女。

女人惊奇地看着我舅,说中医大大地厉害,继而她不好意思地冲我舅说,她确实是两个女儿的母亲,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爱她们的女儿。可是她的大女儿却在这方面出了问题,那些物理和化学的检查结果都是她女儿的,她的确带女儿走过多家医院,都没有效果,这次她随夫君到坎镇谈生意,偶然听到朱大庆的医名,便抱着一验真伪的心态前来问诊。女人说,既然朱医生已慧眼看穿,就请为她女儿开药,她把药带回国,或许她女儿与中药有缘,吃后会花朵迟开。

我舅说,尊敬的女士,你又错了,中医讲究因病施治,人没到如何下方。女人说,没关系,你就按一般患者的情况开药,可以开一年的疗程,我给双倍价钱。

我舅笑笑说不行,用药如用兵,不是儿戏。女人有些不耐烦了,说,据我所知,中药无副作用,吃多吃少问题不大,烦请朱医生开药。

我舅严肃地说,是药三分毒,即使是补药也要因人而宜,怎么能胡乱吃。

女人意外地看着我舅,问,你是医生吗?言外之意是,你配做一个市场经济下的医生吗?我舅说当然,坎镇中医朱大庆。女人盯着我舅,想努力从他儒雅的脸上看出中医以外的东西。末了,她摇摇头,意味深长地从嗓子眼里咕噜出几个字:不可思议。

我舅和蔼地看着女人,那风度真像政府津贴享受者。女人迈着碎步悻悻出门时,我舅还冲着她的背影欠了欠身子。

在外屋帮忙的舅妈和几个护士趴在窗前看着红色丰田轻盈地划个弧线驶出医院,回过身进屋问我舅为何不收治;即使挣不来丰田,挣辆桑塔纳也行呀。我舅说,行医是积德的事,孙思邈尝云,医者,精诚之大致;必须诚为先。咱们这行是协人播种,开花结果才可略纳束修,现在连人家土壤种苗情况都不清楚,就敛人钱财,实在有违宗训。护士嗤嗤笑着离开,不听朱大庆讲农耕。舅妈不是滋味,没见过跟钱有仇的人,你朱大庆不管钱叫爹,也别管钱叫孙子呀。人家求你下方子,你下就是了,不以美元结算就算对得起良心,就算维护了咱坎镇形象,你怎么能推卸呢。那个外国娘们儿说得对,你确实是不可思议。

舅妈因为跑了位财神奶奶而憋闷,她翻看着账簿,算计着得多少本才能顶辆丰田车。这时,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立在她面前。一身黑色西装,敞着怀,一副宽边墨镜。我舅妈就像对待一般患者一样问胡杨,有事吗?胡阳反问,大庆呢?我舅妈说,大庆一般不给男人瞧病。胡杨说,谁找他看病,他那两下子我还不清楚,告诉大庆,我是来合作的,是入股来的。

我舅听到胡杨的大嗓门,从里屋出来。胡杨说,行呀大庆,事业发展得不错嘛,我说过,要立足本地嘛,要发挥自己所长嘛。

我舅隐约听说胡杨最近挺背,生意亏了,把种植的冬虫夏草当野生的进,两厢市场价落差太大,就像庐山大瀑布,把杞芝堂的家底几乎全砸了进去。真是秉性难移,都这个份上了,说话还拿腔作调。我舅妈说,做生意你去找药贩子,大庆不是经商的料。我舅连连点头说,当真当真,大庆虽有岐黄之志,却乏稻粱之谋,我现在是知名中医,用知识挣钱,只开药不倒药。

胡杨说,你的知识哪儿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吗?是摔个跟头捡来的吗?我舅说,说来真要感谢师傅,是他老人家的不吝传授才有我大庆今天的成绩。

胡杨拍拍我舅的肩膀,就知道你朱大庆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想想,洪家这份祖传医术咱好意思就这么无偿使用吗?

我舅沉默一会说:说吧,你想要多少?

我舅妈火了,对胡杨说,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吗,这跟黑社会收保护费有啥区别?真是欺人太甚。我舅制止住张二妹,一脸认真地说,你且闭嘴,这是洪门内部的事。又转身对胡杨说,开价吧。

胡杨说,开什么价,这么多年多大的钱我没见过?金有价玉有价连人都有标价,就是知识无价。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二妹一眼。显然他对我舅五百元钱省城结良缘已有耳闻。他继续对我舅说,我也是替洪伯讨个公道,你要是准备一直用师傅所传技艺吃这碗饭,就拉上杞芝堂,杞芝堂参一股,杞芝堂用洪家祖传的医术入股,这样也可告慰在深山闭关的洪老爷子。

张二妹说,你怎么这样没羞没臊,洪伯怎么收你这个徒弟,他要知道你像乞丐一样上门乞讨,非气成半身不遂,马上就会清理门户。

胡杨怒道,你出去,这是杞芝堂男人之间的事。我舅妈说,你出去,这是博爱诊所,我是老板娘。我舅连忙安抚住张二妹,对胡杨说,师恩浩荡,大庆难忘,谢师报恩我会酌情表达,至于入股,你不觉得是强人所难,有点霸道吗?

胡杨长叹一声,在金钱面前父子都能反目,何况师徒,唉,洪伯传艺有罪呀……我本来就没指望能和你一谈即合,早做好走法律途径的打算,来呢,只是通报一声,勿谓言之不预。好吧,大庆,法庭见,等着接传票吧。

胡杨走后,我舅和舅妈只是觉得可气可笑,并未绷紧法律这根弦。他们觉得胡杨的举动太反常,就是申请救济也要通过慈善总会,怎么能伸手就要,传出去一定会千夫所指。

可是没多久就有人报信,说杞芝堂请了律师,是市里律师楼下来的,久经讼事,法律内的业务和法律外的业务都精,包打赢。说已经在镇里搜集资料,做案头准备,起诉书写了一大本,跟长篇小说似的,老吓人了。我舅费解,胡杨真的这般寡廉鲜耻,为几许小钱而不要脸皮?法院能受理?能支持他不劳而获从别人的口袋里掏银子?但我舅也只是迷茫和慨叹,并未引起高度重视,认为公道自在人心,这样的官司打与不打结果一个样。直到接到法院的传票,被告知一星期后镇法庭开庭审理杞芝堂起诉博爱诊所一案,我舅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战争有正义的也有不义的,而且不义的战争也不乏胜利的实例,决不能轻估了胡杨参股博爱诊所的决心和手段。可是我舅对法律一知半解,法律太独性,自成系统,不像诗词歌赋那样互相渗透,靠自己的单打独斗显然要吃亏。而找援手,对于从没走过法律程序的朱大庆来说,一个星期的时间太仓促。怎么找,找谁,找来后怎么办,一大堆问题让我舅焦头烂额。说来我舅也是命运多波折,每每有了点底气的时候就有人来拔他的气门芯,泄他的气;紧接着又会祥云浮顶,贵人出现。就在他手提猪头找不到庙门的时候,有人找到他,主动要做博爱诊所的代理律师,去应对杞芝堂的起诉。

此人叫施小群,是坎镇后村的人。因为他主动做博爱诊所的代理律师,又是我们坎镇乡人,我就多说几句。施律师也算是成长于“法律世家”,他老爸因为宅基地和村里产生纠纷,就到镇里上访,镇里处理不公又到市里,市里退回镇里,他老爸认为是官官相护,又奔省里,继而携子进京告御状。一个案子折腾了若干年也无果,他们爷俩常年奔波在外,有种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气概。一来二去成了坎镇闻名的上访专业户。最初,他们上访,接待人员先给他们读政策文件,他爷俩听得似懂非懂;又给他俩读法律条文,爷俩听得更是一头雾水。人家说,政策是这么说的,法律是这么说的,你们不在理,回去吧。他老爸无奈,只好走人。回去后买本法律书,对着字典看。他老爸是专找与自己相关的条文琢磨,而施小群却整本整本地看,逐条琢磨。后来看上了瘾,见着司法方面的书就读。亲戚朋友支援的上访盘缠也偷着拿出来到书店买法学著作。除了屙屎撒尿以外足不出户,那真叫如饥似渴,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由于有兴趣又有司法实践,小群对法律的理解很透彻,理解了的东西记忆也牢靠。再上访时,接待人员说,刑法第×条规定,如何如何。施小群说,刑法第×章第×款规定……民法第×章第×条规定……把接待人员听得眼大眼小张口结舌,拿过法典一查,没错,连标点符号都没错。

施家的官司告一段落后,施小群痴心法学的志趣并未泯灭,他梳理了一下所读过的书,认为自己应该取得一纸文凭,得到社会的认可。于是报名参加了全国统一的司法考试。结果你猜怎么样?参加考试的都是平时接触法律应用法律的公检法司的大学生,可我们坎镇惟一通过考试的却是在上访路上自学成才的施小群。乡人皆曰,上访专业户大多倾家荡产,而施家上访却造就了一个法律人才。天道酬勤,大道不爽呀。通过司法考试也就等于具备了执业律师资格,小群就顺着这条道继续往前走,给自己找到了饭碗,筹办起一家小规模的律师事务所,终于在乡邻和祖宗祠堂前扬眉吐气。

他的律师事务所开张和我舅接到法院传票几乎是脚前脚后。当时施律师正需要一起开门官司来扬名,这类打广告的官司一般需具备“三高”,法律含量高,社会关注度高,胜诉几率高。而杞芝堂起诉博爱诊所一案基本具备了这三个元素,施律师便及时介入。他也是坎镇土生土长的,对杞芝堂和博爱诊所的历史了如指掌,稍一权衡,凭直觉就认为博爱诊所必胜无疑。

当施律师主动上门请战时,我舅有种找到组织的感觉,我舅握着他的手说,博爱诊所相信你,你打了这么多年官司,一定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施律师说,做律师光有实践不够,还要有深厚的理论基础。说完清高地笑笑。我舅看着施律师的眼镜,一圈套一圈,跟瓶底一般,就知道他的理论基础肯定扎实。我舅问怎么收费。通常这类官司都是按涉案金额的百分比收费,而此案杞芝堂要求的是入股,标的额模糊,我舅拿不准要花多少钱。施律师说不收费。我舅问官司打赢了呢?施律师说,打赢也不收,接这个案子主要是为匡扶正义。施律师告诉我舅,专心出诊坐堂,别影响工作,开庭那天你出庭时一切听我的,放心,法理在手,正义在胸,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开庭的前一天,离医院下班还有两小时,我舅和舅妈就离开了博爱诊所。两人心事重重,实在不能在诊所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索性携手回家。外婆已经做好一桌子菜,尽量缓解我舅和张二妹的烦躁。这桌菜烧得很有文化,都是家常菜,但理念鲜明:比如菠菜、艾蒿、樱桃沙拉,喻意博爱诊所必赢;把枸杞、芝麻捣碎做成蛋酥,喻意杞芝堂必输。大伙一会吃“赢”,一会吃“输”。虽然我舅对明天的官司心里有点底,从民间的视角看,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菠菜艾蒿樱桃”。但他和张二妹仍然有点紧张,毕竟是第一次打官司。那顿饭吃得很沉闷,谁都找不着适当的话摆上桌面当成公共话题,有点像寺庙里的僧人进斋,默默无语。正吃着,有人敲门。外婆开门,洪梅站在门口。我们全家都愣住了,箸僵勺停,不解地看着这个坎镇美人。

洪梅有些拘谨,声音很弱地说,大庆,有空吗?

我舅说,你有何见教?她说,我想跟你说点事,咱们到外面说吧。

我舅妈说,啥事呀,有事就在这儿说呗,明天就要升堂对骂了,今晚还一起往外走啥。

洪梅并未理会张二妹的话,转身走了,走得很自信,似乎有把握朱大庆一定会跟来。果然,我舅穿着拖鞋就要出去。张二妹拉住他,你咋这么贱,人家一句话就能把你勾走。我舅瞪了张二妹一眼,休得无礼,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怎么也该出面接待一下。说完追了出去。

望着我舅消失在院门口的身影,我们家人心中都升起一片不祥的阴影,我们不知道洪梅是准备庭前撤诉,化干戈为玉帛;还是来策反朱大庆,让堡垒从内部瓦解。但我们可以肯定,洪梅上门约师兄户外散步是明天官司的前奏,是这起诉讼的有机组成部分。看来,明天的官司未必是一边倒,结果也有可能是“枸杞芝麻樱桃”。

大约一个多小时,我舅才回来。一进屋,我们全盯着他的脸看,想从他神情上捕捉到有价值的信息,以断吉凶。但我舅表情如常,跟饭前没两样。张二妹问,她找你干啥?我舅说,就随便走走。我舅妈说,你俩又不是牲口,光走道没说话?我舅说,说了。张二妹问说些啥,好话不背人,你就增加点透明度。我舅说,七年谷子八年糠地说了一大堆,没主题。张二妹说,那麻烦你把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我和爸妈帮你归纳一下中心思想。我舅说,早说呀,我揣个笔记本出去,回来详细向你汇报。张二妹气得直跺脚,大庆,你吃蒙汗药了?人家把你告了,想通过法律从你兜里掏钱,想让你给人家上税,你咋还跟人家黏黏糊糊,啊?

张二妹扯开嗓门高声嚷着,特别是那个“啊”,几乎是咆哮。若在往常,朱家的媳妇当堂喧嚣一定会受到老派外公的呵斥和我们的白眼。但我们谁也没劝我舅妈,更没责怪她。相反认为她抱怨得对,应该对我舅棒喝一声,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朱大庆的首要问题。

张二妹呼呼喘着粗气,继而嘤嘤地哭上。大庆,你想想,人家为啥敢告你,为啥敢打这么离谱的官司,还不是看你不够挺实,看你耳根子软,看你心神不坚定?你就不能显示出点力度,生猛点,等过了这场官司再恢复咱的窝囊样?然后她的抽搭从指责变成了委屈,大庆,自打跟你认识咱俩过的就是苦日子,一点一点往好了熬,从城里熬到镇里,原以为城里都是有钱的主,咱在那里施展不开,没想到回到坎镇也竟都是大老板。你看看人家的媳妇穿的戴的,你再看看我,你看,这只镯子你知道,十块钱的,我戴了十多年,脖子上现在还空空荡荡,坎镇上点档次的狗脖子上都有金属链子了……

舅妈此言不虚,坎镇男人有经济头脑,确实是三天两头就诞生一个大老板,而一个老板又相应带出若干个老板娘。所以,坎镇街头穿金戴银的妇人按比例并不比城里少。女人相互较劲的除了脸蛋和身材,当然还有包装。舅妈的哭诉论点正确,论据确凿,让朱家老小无话可说。我舅说,罢了罢了,不要梨花带雨晚来急了,我明白自己的角色,怎么说我也是博爱诊所的掌柜,是张二妹的丈夫,对外我可以讲情讲理,但原则问题我不会让步的。那谁谁不说了吗,主权问题是不能谈判的。

最后这句虽然是借鉴的,但很有分量,能把地砸个坑,让人心里敞亮。舅妈愣愣地看了一会朱大庆,忽然扑在我舅怀中哇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大庆,我信你,我信你不会让人欺负到家。我舅轻轻拍着舅妈的后背说,这么多年确实委屈你了,咱们被坎镇经济落下了,别灰心,等博爱诊所的GDP上去了,我保证让你脖子上戴24K纯金链子,比狗脖子上的还沉。舅妈哭的声音更大,把我舅抱得更紧,鼻涕加泪水把我舅的汗衫湿了一大片。

一直沉默的外公轻嘘一口气,这个时候就怕内讧,攘外需先安内。他见儿子儿媳已经歃泪为盟,便适时地下逐客令,让我舅两口子回他们房间休息,早睡早起,明天还要出庭。

我们一起目送着我舅拥着舅妈向他们的院中走去。

那晚,已经是月挂中天,万籁俱寂,我躺在床上隐隐听到从我舅房间那边传来阵阵歌声。我好奇,也是想凑热闹,便起身顺着歌声向我舅房间走去。到了他们门前,听到张二妹声音怪怪地断断续续地唱着豫剧,刘大哥讲呀话,啊,大庆,啊,理太偏,哈哈,谁说女子享清闲,哎哟喂……我当时虽然也老大不小了,但没经过事,欠缺社会经验,不知道这是榻上娱音,便敲敲门说,舅,舅妈,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堂打官司呢。

歌声戛然而止。好一会儿,才听我舅说,你回去吧,舅唱歌也是休息。

我们是迎着朝阳上路的。开庭时间定在早晨八点,要求提前半小时入场,我们七点就出了门。此时如果从空中鸟瞰,会发现坎镇十里长街上,杞芝堂的人和博爱诊所的人分别从大街的东西两端向镇中心的文化宫方向赶。杞芝堂的人个个像胡杨一样,黑西服,黑领带,就像要进澳门赌场一样的绅士,风风火火的一大群,阵势骇人。我们博爱诊所的人也都穿戴整齐,比平日讲究许多。我舅穿着刘芸雨中相送的白色衬衫,高挽双袖,蓝色纯棉休闲裤,裤线笔直。我舅已和家人达成共识,必须盛装出庭,不能因着装丢分。一定要穿出历史文化,穿出名医品位,穿出全面小康风采。我们都努力地挺胸抬头,表情凝重,尽量装着不是去出庭,而是去赴宴。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确实有抬不起头的感觉。朱家在坎镇也算老户,世世代代这么多年第一次吃官司,让人告上法庭。在坎镇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打官司原告和被告不一样,原告代表正义,得道多助,属于胜利或应该胜利的一方。现在让杞芝堂抢先做了原告,我们自然不是心思,似乎在舆论上已处于下风。为了打消家人的顾虑,临出门时,我特意提及了我们镇大老吕的官司。大老吕在镇菜市场卖肉,五大三粗的很剽悍。一天,他没出摊床,愤愤地往法院走。邻摊位的小伙子问,吕大哥,气势汹汹的到哪去呀?大老吕说,上法院,打官司。小伙子问,是原告还是被告?大老吕说,当然是原告。小伙子惊叹,行呀大哥,当原告了。大老吕怒道,行个屁,你嫂子让人强奸了。我旧闻重提,是想暗示家人,有时候原告也未必就光彩。可是我们还是拿不出应有的派头,怎么也找不着成竹在胸、气宇轩昂的感觉。步伐迟缓,沉默无语,再加上阴云密布的脸,看上去不像是出庭,倒像是出葬。

镇文化宫是个有近百座位的小礼堂,搞文艺演出偏小,搞座谈会偏大,长年闲置。后来被法院无偿使用,碰上参与人多的大型庭审就移到文化宫。慢慢地文化宫就名存实亡,变成了镇人民法庭。我们到时剧场里已坐满了人。人来得很杂,几乎涵盖了坎镇各阶层,我看到镇政府的,公检法司的,广播电视传媒的不少眼熟的领导,刘芸也来了,坐在文教卫生的席上。

主席台正中央是审判长和审判员的席位。审判长的身后是陪审员坐席。鉴于此案的特殊性,法庭特别聘请了有关专家组成了陪审团,这在坎镇司法史上尚属首次。左右两侧分别是原、被告席。胡杨和委托律师坐在左席,我舅和代理律师坐在右席。我舅望着台下黑压压的旁听,又看看阵容庞大的审判团队,有点意外,一起普通的民事纠纷怎么弄成这么大动静。

八点整,副审判长宣布法庭纪律,不准喧哗,不准拍照,不准记录,不准打手机,不准鼓掌……然后说了在其他庭审中不曾说过的话:此案社会影响大,公众关注度高,牵涉到知识产权、无形资产、经济合同,是坎镇司法实践中新出现的具有时代特征的典型案件,上级法院,镇政法委、文明办都高度重视……

经他这么一说,旁听席上的人更加觉得这场官司意义非同一般,可以说是坎镇司法“城市化”和现代化进程的一个标志。这以前,坎镇法庭所受理的民事案件大多是充满乡气的鸡毛蒜皮的纠纷,你家的阁楼比房照高了半米,使阳光在我家少了半小时;你家二十年前借了我家五十元钱说好“驴打滚”地还,可只还了本钱,一个滚也没打。头一阵还受理过一起鸡案,在司法口广为流传。说是下面一个村有两户人家毗邻,都养鸡,某天两家的媳妇忽然吵了起来,东家的媳妇说:你家养了四十只鸡,原来是四只公鸡,按常规,一只公鸡能对付十只母鸡;前几天你家的公鸡丢了一只瘟死两只,只剩一只,明显是忙不过来嘛。西家的媳妇说,鸡的事你操啥心,忙不过来咋的,你也帮不上忙。东家的媳妇嚷道,我家养三十只鸡却有五只公鸡,平时就因分配不公叨架,现在你家一下少了三只公鸡,你家的母鸡又那么骚,肯定会到我家这面来搞破鞋,这不是占便宜吗?西家的媳妇说,鸡有鸡权,恋爱自由,你管好你家公鸡不就得了,公鸡要是不好色,母鸡怎么撩逗都不会犯错误。东家的媳妇说,你当鸡是人呀,知书达礼就能管住自己,鸡只认屁股不认脸蛋,到时候你家的母鸡都是我家公鸡配的,那下了蛋咋算,好事不都让你家占了吗?西家的媳妇说,你要这么说就太不讲理了,我家母鸡过去是解决你家公鸡生活问题的,用广播里的话说是到你家院里建设和谐社会去了,吃亏的明明是我家母鸡嘛。两家媳妇争执不下,两家男人也上阵参战,指责对方家的鸡作风不正,自己家的鸡上当受骗。村治安员来调解,觉得确实有点乱,算不明白,费尽口舌也无果。两家又较上劲,不肯让步,遂告上镇法庭,让法庭断一下鸡的是非。

可见坎镇法庭能受理杞芝堂诉博爱诊所这桩案子实属难得,犹如在混沌古朴的村落投进一缕现代文明的曙光,使坎镇的司法史终于有了市场经济的一笔。所以到场的人都精神抖擞,兴致盎然。

我们的目光首先投向主席台的左侧,当副审判长宣布完法庭纪律和本法庭组成人员、合议庭组成人员后,首先发言的是杞芝堂,原告的代理律师开始宣读起诉书。如果说这份起诉书有什么亮点的话,那就是重证据,一切让事实说话。原告后面挂着一块小电影一样的银幕,电脑上的资料能全部或有选择地映在上面,即使坐在最后一排也能清晰看到。律师边说边在银幕上展示,主要有三部分,一是三十多位坎镇老居民的手书或口述,说当年是有个叫朱大庆的后生在杞芝堂工作过。大量的朱大庆在杞芝堂工作时的照片、记录。杞芝堂的人对朱大庆的回忆,对洪伯传授技艺的回忆,对洪伯研究女人生产并独传朱大庆一人的回忆。二是大量博爱诊所经营的照片和书证,每天门诊量的统计。三是现代法理的阐述,并配有大量录影和幻灯资料,都是知名大公司关于知识产权方面的纠纷,有的是使用者主动购买,有的是在产权所有者通过法律途径追讨下被动购买,总之用人家的知识就得付费。杞芝堂的代理律师说了近半小时,时而字斟句酌地照本宣科,时而脱稿朗朗而谈,时而对着被告席义正词严地质问,时而对着旁听席慷慨陈词。以前我总认为律师是纯粹的脑力劳动者,现在看来也不尽然,不喝水,一口气说上半小时而脑不缺氧,没有好的体力支持是办不到的。

听完杞芝堂的陈述,即使不懂法律的人也能明白,一、朱大庆在杞芝堂干过,从洪伯那儿学的手艺;二、现在朱大庆正用这门手艺开博爱诊所赢利;三、按法律和情理,这门技术应该有偿使用。

接下来我们的目光又集中在主席台的右边,博爱诊所开始答辩。施小群站起身时,场内出奇地静,有点屏息的味道。其实,到场的旁听,特别是法律方面的人士很多是奔着施小群来的,都想一睹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草根律师的头一次亮相。施小群没有城里律师的派头,但多年的坎坷却练就了一身正气,使他有一张迥异于常人的“焦点访谈”的脸。他说,审判长,人民的陪审员,刚才原告方的资料也是我想引用的,为了节省法庭时间,我略去,我只强调,我的当事人在杞芝堂只待了短短两年零十个月,而且正式开始学习原告所说的可以用来赢利的所谓技术,是在一年零十个月以后,就是说我的当事人在杞芝堂的有效学习时间仅一年而已。与其说我的当事人是在杞芝堂学得了这门日后糊口的手艺,还不如说是在杞芝堂接受了这门手艺的启蒙。我的当事人离开杞芝堂后,游走乡村城镇,广访名师,接触同好,又辗转到省城,先后在多家药房、诊所工作学习过,这个过程其实是朱大庆理论联系实际的过程,是再深造的过程,是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过程。现在如果用学术的眼光实事求是地审视朱大庆的医疗技术,很难说它的核心体系是哪一家理论学说,是姓洪抑或姓朱,恰如僧侣的百衲衣,任何一块补丁都不能妄言独自担起了遮风挡雨的作用。其二,师徒关系的存在是否就意味着经济合约的存在,意味着日后从医所得按比例分成合同的存在。现实和经验告诉我们,这个答案十分浅显,正像我现在在法庭上侃侃而谈,我的坎镇语文老师不会因为教过我而提钵前来,按字取酬;对方律师所师承的法学教授的银行资金,也不会因为对方律师官司的胜负而出现波动。眼下,杞芝堂竟然匪夷所思地提出这项法律诉求,不仅有悖情理、有违法理,也与几千年形成的道德价值观相抵触。当然,我们充分尊重和理解杞芝堂对金钱的渴望以及情绪化地夸大洪家技艺……

施小群头微扬,目光一直瞅着固定的方向,虽然他戴着眼镜,但我敢肯定是在瞅剧场门口或天棚。虽然稍显舞台经验不足,但那份执着和刚毅却表现得淋漓尽致,看上去充满了雕塑感。就在他为博爱诊所伸张正义时,我在台下陡生出一个很温馨的想法,以后管施小群也叫舅,即使过年不给我压岁钱,我也会真心实意地叫,小群舅舅。他讲完后,台下旁听的人都频频点头。第一排坐着一个肩膀比椅背还宽、脑后见腮的人,他是镇政府挺大的官,平时因作风刚烈,遇事旗帜鲜明而闻名。当杞芝堂代理律师讲完时,我看到此公微微颔首肯定。而当施小群述毕,我看到他又轻轻点头赞同。也怪不得这位领导,现场所有的旁听都是被原告和被告律师的话拉着走,一会儿觉得理在杞芝堂,一会儿又觉得应该支持博爱诊所,犹如做着一项饶有兴趣的智力游戏,思维在原、被告之间游移。

接下来是法庭自由辩论时间。对于旁听来说这是庭审的高潮,比判决结果重要。看热闹的不怕事大,都希望双方能唇枪舌剑,恣意汪洋,雄辩加诡辩,使庭审充满火药味。

首先是杞芝堂的代理律师向施小群发难,说朱大庆在杞芝堂学习时间的长短与他掌握这门特殊技能并无直接关系。再者近三年时间也不算短,三年,是专科生毕业的时间,在知识大爆炸的时日,就连代差也受到挑战,许多人士认为,三年如同一个时代。

施小群律师回应,按现行学制,医科院校是五年,还不算读硕博,毕业还要实习,即使参加工作也不会单枪匹马地面对患者,需要有导师传帮带,这个过程或许比在校时间还长。我的当事人不是天才,请问,在一个乡间诊所,跟随一个乡医,就能在两年多的时间修成现在的一身技艺吗?再者,知识再爆炸,代差再缩短,学校的学制却没减少,相反却有延长的趋势。

杞芝堂代理律师马上接过话说,三年的时间是学习并不是科研,他所学的这门技艺,杞芝堂的洪伯已经研究了一辈子,已经十分成熟,这样的传授一年都绰绰有余。正如伟大的爱因斯坦穷其一生研究出相对论,但他却能用一节课的时间让物理学教授理解。

施小群也抢过话头说,谢谢你举的科学实例,要知道,用一节课时间理解相对论的是物理学教授,不是码头搬运工,如果让搬运工理解这项划时代的科学理论,可能比爱因斯坦研究这项理论的时间还要长。爱因斯坦确实伟大,他曾坦言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上从事科研,如果没有牛顿力学作为基础,也不可能产生他的相对论。而我们至今也未闻牛顿的弟子和后人以所谓的知识产权向爱因斯坦或其后人提出在相对论中参上牛顿股。

杞芝堂代理律师经验丰富,没有在语句上与施小群纠缠,又使出让事实说话的杀手锏。他走到被告席前对我舅说,请回答我三个问题,直接用是或不是回答。请问,你是在杞芝堂学得的这门技艺吗?

我舅没犹豫,说是。

律师又问,你离开杞芝堂后一直把洪伯的书带在身边时时翻阅认真揣摩吗?

施小群马上对审判长抗议,审判长,对方律师是在诱导我的当事人,我抗议。审判长很铁面,抗议无效,请继续。

对方律师追问我舅,请回答,是或不是?

我舅果断地说,是。

对方律师抛出最后一个问题,请回答,你是不是在治好一个病人后或得到患者的赞美时,心里暗暗地感谢使你得到这门技艺的恩师洪伯?

我舅连连点头说,是。

杞芝堂代理律师脸上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对审判长说,我的问题完了。

施小群为了扭转稍显被动的局面,同样抛出了临时设计的台词,让我舅用是或不是回答。首问,朱大庆医生,你在离开杞芝堂后是不是在多家药房和诊所工作学习过?

我舅说,是。

二问,你是不是从这些在当地知名的医疗机构中学到了太多杞芝堂没有的东西?

我舅说,是。

这时审判长提醒说,注意法庭提问效率,请被告说具体些,在外学到了哪些太多的东西?施小群刚要跟审判长就法庭效率做解释,我舅却听从法庭最高长官的指挥,对在外学到的东西进行了划分和概括。我舅说,在这些药房和诊所耳濡目染的我只长了两种能耐,一是经营的手段,二是致富的胆量。

施小群打断我舅的话说,请说得再具体些,说那些丰富了你核心技术的方面。

或许是我舅在城里受到的白眼太多,或许是城里没有用贵宾的礼遇接纳他这位有一身技艺的乡医,城里给他的印象除了令人炫目的繁华,更多的是追逐私利的不择手段。我舅也没多想就说:核心技术?别看城里那些药房和诊所的门脸挺大,可他们未必就有核心技术;有点不怎么核心的技术还当宝似地掖着藏着,能传外人?

台下一片哗然,很多人脸上露出复杂的微笑。我们家人有点尴尬,但不意外,让我舅当庭扯谎跟让他当众骂爹一样。施小群并没慌乱,马上救场,对台下旁听说,我的当事人所言是实,这项蕴含巨大经济效益的技术,别说城里,任何一个诊所都不会轻易外传,只能靠自己勤奋自学,别无他路。然后他转身对我舅说,这么多年你一定看过不少医籍案例吧?

我舅说,是,看过的医书赶上我身高了。

对方律师插话,请问与你等身的医书都是哪方面的?

我舅说,现行中医院校的《基础中医》、《中医概论》,张仲景的《伤寒论》,古籍《黄帝内经》,李时诊的《本草纲目》,多了去了。

杞芝堂律师进一步追问,请详细说说与你目前所从事职业相关的理论方面的书籍。施小群马上抗议,说这样会涉及当事人的商业秘密,请求法庭拒绝他回答。审判长铁面如初,抗议无效,请被告回答。

我舅嗫嚅着说,女人生产方面的中医书,古上所传甚少,我只悉心研究洪伯的著作了。

审判长问,一本未公开发行的书就使你掌握了现在的技术吗?

我舅肯定地说,就妇科生产这个专业来说,洪伯的研究确实集古今之大成,既博且精,字字珠玑,句句甘霖,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常读常新,让我受益匪浅。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许多人轻声议论开。忽然,坐在我身旁的舅妈噌地站起身,对台上喊,什么著作,那小册子上画的全是女人撒尿的地方,可黄了,看这样的东西就能管女人生孩子?那看过黄色录像的都成名医了。

现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我们这儿集中,让人觉得脸如日照,想找个背阴的地方躲躲。审判长法槌一敲,安静,安静,旁听席的人如果再破坏法庭纪律,就请法警把他清出场。

也难为了施小群,他不得不再次救场,说朱大庆由于头一次上法庭,精神高度紧张,最近身心都处于不健康或亚健康的状态,身体状况不适宜当庭发言;出于人性化的考虑,所有问题应该由代理律师回答。

杞芝堂的律师说,身体情况是否适合出庭应该由医生来诊断,法学与医学的距离犹如人与猿的距离,代理律师怎能妄下结论。

施小群说,我的当事人本身就是医生,对自己的状况应该比其他医生更清楚,就像一个人是否要大小便自己比伺候他的保姆更清楚。

审判长严厉制止施小群,注意举例质量。虽然他剪断了施小群可能更精彩的庭上发挥,但却作出了倾向博爱诊所的决定:请被告自己说说身体状况。这对博爱诊所来说绝对是扭转颓势的机会,我舅有些懵懂,怎么法律问题扯到身体健康上来了。他问怎么说。审判长说,言简意赅地介绍一下你身体的综合情况,可以说已诊断的,也可以说自己的感觉,注意语言要简练。

我舅站起身,清清嗓子,像当年在讲台上一样对台下琅琅而说,本人,三餐准时,二便通畅;手足无癣,眼无内障;血压平稳,前列安康;夜不梦遗,尿不含糖……

来旁听的都是讲究人,有修养,全高素质地笑开,是那种咧开嘴但声音很小的笑。我没笑,心里却暗暗为我舅叫好,要知道,他这是临场发挥,七步成诗,这份率真,这份诗才,谁的舅舅能赶上?法庭有纪律不让鼓掌,不然我非带头击掌作和。

毫无疑问,上个板块的法庭辩论出尽风头的是我舅,但法律的天平却向杞芝堂倾斜,事实似乎证明朱大庆的技艺百分之百来源于杞芝堂。接下来要面对的辩论是,即使这项独有技术源自杞芝堂,是否就意味着杞芝堂有权在若干年后来分红。科学和商业史上有数不清的弟子应用先生的学说发扬光大后显赫于世、而师徒相安如初的实例,相比之下,师徒兴讼索要知识红利的却屈指可数。但就是这掰着手指能查出来的师徒纷争个案,却多以师胜写进司法史。按着有法依律、无法依例的原则,这个板块的辩论,法律的天平还会继续向杞芝堂那头沉。事实也的确如此,后面的辩论中,施小群只能是现场抓住对方文字上的疏漏而逞口舌之快,赚回点庭上面子而已,无法给对方致命一击。对方又乘胜追击,穷寇猛打,质疑博爱诊所迁移至镇医院是否合规。对方律师很狡猾,用否定句“不相信”开头:不相信街头巷尾风传的龌龊绯闻是真,不相信朱大庆道德水准降至千夫所指的程度,不相信博爱诊所入驻镇医院的背后隐藏着金钱以外的交易……

审判长提醒,与本案无关的话不要讲,没有证据的坊间传闻不要在法庭转述。大家的目光活跃起来,四处寻找,找传闻中的女主角。我们看到,刘芸的座位已经空了。这时我舅妈又站起身,冲着主席台喊,放屁,朱大庆天天给女人检查下水道,没听一个女人告他流氓,硬要说他在坎镇和哪个娘们儿有一腿的话,最有可能的就是杞芝堂的那个,年轻时他对人家动过心思。

舅妈没嚷完就被两名跑来的法警架着胳臂拖出了法庭。

那天的庭审拖拖拉拉地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赶上两部好莱坞大片的时间。当双方律师辩论中已无多少新意,只剩下口水交汇的时候,审判长适时地法槌击案,令全体起立,宣布休庭。他说鉴于此案的特殊性,本次法庭审理暂告中止,合议庭将会同陪审团认真研究,本案择日再审,开庭时间另行通知。

散场后,施小群走到我舅跟前,透过瓶底似的眼镜看我舅好久,摇头叹道,大庆呀,你是好中医,乡邻得你幸之大焉;可我施小群开门官司遇上你是何其不幸,朱医生,代理一事到此为止,你另请高明吧。

施小群律师走得很落魄,和我舅离开杞芝堂时相似,有点像革命低潮时被迫转移的地下工作者,灰溜溜的又不乏悲壮色彩。

博爱诊所没了代理律师,出庭应诉已欠缺法律条件,法庭指派的律师我们家又不愿意接受,法庭便因地制宜再次进行庭下调解。说是调解,其实意图与法庭宣判的结论基本一致:法庭承认朱大庆在杞芝堂学习并掌握了现有医技;法庭认为博爱诊所对杞芝堂应该有道义上的回报;法庭不支持杞芝堂在博爱诊所的经营中参股;法庭建议博爱诊所从因独立使用洪伯研究成果而获得的利润中拿出一定比例支付杞芝堂,比例标准参考×××诉××一案。

法庭成员和镇相关领导都出面做双方工作,讲自古因讼而家道破败一蹶不振的实例,讲朱大庆和胡杨师出同门日后仍要在一方水土生活的实际,讲绕开法庭判决而握手言和的实惠,让双方适当让步,学会妥协,妥协就是和谐,是最大的智慧。如果妥协能使双方利益最大化,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几经游说,我舅终于点头,说四海之内和为贵,看在乡邻和洪伯的分上应该息讼宁人,便在调解书上签了字。

这对我们家来说显然是份不平等条约,令人难以接受。我们埋怨我舅落笔不慎,没有坚持自己的底线。最没出息的慈禧也是列强的坚船利炮已抵国门,刀压在脖子上才签的卖国条约。朱大庆怎么没人逼没人迫,仅听人家几句好话就草率签字?我舅妈一反常态,没吵没闹,好像变了一个人,只是不再到医院去管理财务,说是不去给杞芝堂打工;闷在家里,不烧饭也不拾掇家务,整日呆坐,心却是怨恨交加:她叫丈夫的这个男人怎么这样窝囊,心软面软耳朵软,浑身上下除了那块肉偶尔一硬,其余全软。怎么别人的话都是圣旨,是金玉良言,是最高指示,就我张二妹的话全是放屁。这么大的事他一人就暗中作主,心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我张二妹吗?这些话在我舅妈肚里咕嘟咕嘟地沸腾了好几天,但她始终没让它溢出来,只是自己挺着,让它灼烫自己的五脏六腑。她最不能容忍的是朱大庆在签完调解书后的反应。这种反应就是没反应,别说懊悔,就连沮丧和郁闷也看不出来,天空闲云朵朵,雁过而不留痕。舅妈纳闷他是心胸宽广还是忘性大,这副圣人一样的神情实在让她无法忍受。终于,在外界对这场官司的结局议论纷纷的时候,舅妈简单收拾收拾,打个包袱走了。

张二妹走得很低调,没有像施小群那样与我们文明地告别,但却像施律师一样地果断,好话赖话都没有,悄无声息地走了。我们不知她是回河南老家消消气,还是返回省城重操旧业。我舅知道舅妈走后,还掉了两滴眼泪,埋怨她心眼儿太小,风物长宜放眼量嘛,怎么一纸调解书就给气跑了,真是妇人之见。外公看问题老到,说张二妹再待下去非神经错乱不可,这是夫逼妻走,妻不得不走。

那场庭审使两个女人中途离场,舅妈是被法警清出去的,刘芸是自己跑出去的。我舅担心刘芸吃不消,暗自祈祷,但愿野犬的狂吠不减她日月之辉。刘芸倒是很坦然,看大肠杆茵在显微镜下乱动还不吃饭了?再说她也没精力顾及闲言碎语,一大堆正经事已让她焦头烂额。正经事就是医院出租的门诊大楼。当时镇医院外租的门诊大楼正面临重新洗牌,因为那些承包诊所很不自律,医疗内容与承包书上所写严重不符,有的是超范围服务,有的干脆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割包皮的,割双眼皮的,无痛人流的,处女膜再造的,五花八门。院里院外的广告更是刺人眼目,“做女人挺好”,“像小便一样轻松流出”,“男人挺起来硬起来”,乌七八糟的社会影响很不好。镇里和市卫生局都找过刘芸,要求整顿。刘芸便开始盘算如何吐故纳新,在保证医院资源充分利用、不影响医院收益的情况下清退这些草台班子。她考查过,整幢大楼里经得起推敲的医疗机构只有博爱诊所一家,便萌生了让博爱诊所独立挺起门诊大楼的设想,那样既可以恢复医院的声誉,又能使自己的师傅有更大的作为。但我舅的家底她太清楚,根本不具备独立启动门诊大楼的经济实力,资金已成为朱大庆事业发展的瓶颈。

或许这真是一个机会比苍蝇还多的年月,就在刘芸为我舅的资金问题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有一笔意外的资金找上门来雪中送炭,还是漂洋过海来的外资。还记得那位开着丰田来诊所让我舅开药的外籍妇人吗,那天她带着对朱大庆的一肚子问号离开博爱诊所,可她刚刚上车就大彻大悟了,悟出了朱大庆的医术是大大的,朱大庆的医德更是大大的,这样的人应该成为朋友,成为合作伙伴。所以,她的丰田车还没从护士和我舅妈的艳羡目光中消失,她就打定了主意,要投资坎镇三产,让博爱诊所做大做强,从专科诊所变成专家医院。

当外籍妇人找到刘芸和朱大庆道出合作意向时,三人一拍即合。对我舅来说,有人出钱让他扩大规模,从科长晋升为院长,这份诱惑不是他的觉悟所能拒绝的,我舅一百个答应。刘芸早已做好预算,启动整幢大楼的一年费用近七十万。外籍妇人没答应,让在这个基础上翻一番,她投一百五十万。一部分用于大楼装修,一部分用于广告开支。我舅听得直点头,这才是干事业,才是市场化运作,才是挣大钱做大买卖的架势。

合同签过,资金到位,没几天工夫镇医院前楼便被装饰一新。新铺了地板砖,粉刷了内墙,外墙贴了马赛克,楼顶正中用巨型霓虹灯制成“博爱医院”四个大字,中间是醒目的红十字,气派超过了镇医院主楼。

新楼要揭牌的前几天,刘芸催促我舅和她到市卫生局去换执照。专科诊所和专家医院差的不是一二级台阶,而是猫虎的差别,更名手续挺复杂。我舅在忙大楼装修时,刘芸就开始跑市局,代表镇医院为博爱争取。镇里也积极出面协调相关部门,为坎镇三产唯一的外资项目落实这项法律文书。多方合力打通各关口的进度超过了大楼装修。我舅和刘芸此去只是签字盖章,履行一道手续。可是我舅和刘芸赶到市卫生局时,却被一个电话叫到了市工商分局。接到电话,我舅和刘芸都意识到某个环节出现了梗阻,以前对个体诊所是工商和卫生交叉管理,后来大部分过渡给卫生口,为了避免同时介入重复管理,工商局很谨慎,不会直接插手卫生口的事。所以这个电话让我舅和刘芸的心提了起来。果然,到了工商局,商标科的人告诉他俩,新医院要改名,不能再叫博爱。

博爱是我舅从小诊所起一点点创下的品牌,换牌子就等于砸饭碗,不能换。商标科的人也知道我舅创牌的艰辛,但仍然下发了具有法律效力的通知,必须换,因为有人注册了博爱商标,再沿用就是侵权。我舅感到好笑,凭什么他注册,博爱这词太经典太常用了,是富有人道主义的汉语,是中山先生说过的话,我舅用了这么多年都没敢据为己有,他凭什么注册。抢注者是何许人也?商标科的人告诉他们,注册人是省城一家名为文武的公司,在一星期前成功注册了医疗类九大类的博爱商标。别说博爱医院的名称不能沿用,就是博爱科博爱所博爱中心博爱病房及印有博爱字样的药品包装和医疗服装均不能用。

刘芸很冷静,问有没有补救办法。商标科的人分析说,这要看文武公司抢注的目的了,如果他们是正常注册,理论上尚有说服他们归还商标权的可能;如果是出于经济利益,那你们只有出资购回;如果他们的动机是商业报复,那你们就没戏了。从抢注时间上看,你们刚刚合资,文武公司就成功注册,说明是有备而来,不像巧合。看样,你们要么换名,要么当一回冤大头,为文武公司上点税,这就是市场经济。

刘芸让商标科的人帮忙检索一下省城的这家文武公司,是否合法。商标科的人说没必要,人家既然能把商标短时间内成功注册下来,说明公司的存在合理合法,诸证俱全。

往回走时,我舅有些沮丧,有点六神无主的样子。刘芸犹豫了一会,还是掏出手机向外籍妇人通报了情况。外籍妇人不会拐弯抹角,说博爱是朱大庆医生多年打造的品牌,是无形资产,有广泛的市场认知度,不要轻易放弃,要想尽办法争取回来。挂断电话,刘芸知道,不得不和省城的这家文武公司过招了,弄不好还会走上法庭。她和我舅一样,想到法庭就过敏,心跳过速。

我舅还在市工商局跟人费口舌时,坎镇耳朵长的人就知道了他领证不顺,让市场经济玩了一把。有人说,朱大庆办啥事都一步一坎,天要降大任于斯人都这样,瞧好吧,朱大庆准保有大出息。

回到坎镇,刘芸把我舅叫到她的院长办公室,打开电脑,搜索起文武公司。很快就找到这家公司的网页,是一家市场营销策划公司。网页制作得十分精美,内容也算丰富,条分缕析的令人一目了然。还与众不同地留下了公司的QQ号。刘芸查了一下,这是一个网名叫“博爱文武”的号码,头像一闪一闪,告诉浏览者他正在线上。想必他就是文武公司的负责人,而且透出一种静候坎镇方面上线接洽或叫阵的姿态。刘芸问我舅是否接触,我舅说当然要接触,必须知道这厮是哪路妖怪。于是刘芸把自己的网名临时改成“博爱无敌”,充满针对性和战斗性。很快就加上了“博爱文武”。刘芸迟疑起来,一时不知如何与对方打招呼,是先发制人地责问,还是心平气和地晓之以理。她抬起头用目光求助身边的师傅。我舅清清嗓说,文武先生,坎镇中医朱大庆想就“博爱”与你沟通,望你本着博爱的精神诚恳回复。刘芸打字很快,我舅字斟句酌地说着,她就噼噼啪啪地打完。

没一会儿,对方便回复:千万别客气,都是博爱家族成员,很高兴与无敌先生沟通,博爱第一,谈判第二。

我舅笑了,这厮还蛮有情趣。对方这般放松,也让我舅呈现了本色,很君子地说,首先向成功抢注博爱商标的文武公司表示祝贺,你使一代中医丧失了沿用多年的医疗品牌。刘芸边打字边暗中赞叹我舅的文采,温文尔雅不失风度,又绵里藏针,充满了太极韵味。对方回复:向你表示慰问,失牌的感觉就像失恋,肯定不爽,文武希望无敌尽快找回从前的感觉。

我舅和刘芸都嗅出了味道,对方口气透露出明显的回旋弹性,博爱一名似可追回。但对方决不会无条件拱手相让,当务之急是弄清文武公司的底线,这犹如招投标中弄清发标的标底一样。我舅说,与阁下接洽就是为了把本属于我们的博爱品牌讨回,由于我的不慎,品牌意识薄弱,致使洞悉现代市场经济游戏规则的文武先生成为“博爱”的法定拥有者。

对方说:既然知道文武是“博爱”的法定拥有者,就不存在“博爱”曾经属于你朱大庆医生的委屈,那只是你无偿使用别人的品牌而浑然不觉,现在不过是拨乱反正而已。

我舅据理力争,坎镇博爱诊所已有三四年的历史,而文武公司才诞生几个月,难道说在文武公司未问世前就在冥冥之中拥有了“博爱”的主权?

对方迅速答道:晕!《独立宣言》是1776年发布的,美国历史才两百多年,你能让白宫搬家,把美洲大陆还给印第安人吗?

我舅是中医,对知觉性词汇过分敏感,他不知文武为何晕,是血压高还是脑供血不足,如果有恙在身,绝对不可激动。刘芸跟我舅解释,晕是网络用语,感叹词。我舅问什么意思,刘芸斟酌半天也概括不明白,说,反正是感叹词的综合,任何感叹都可用它。我舅对着屏幕说,晕,你老娘出生就叫淑芳,你能因为你的同事也叫淑芳而让老娘改名吗?

对方已露出明显的不快,说:靠!不要人身攻击好不好,说点有文化有说服力的例子好不好。

我舅又有些困惑,问刘芸“靠”为何意。刘芸脸一热,没说话,在屏上打出个“操”字的拼音。我舅摇摇头,感觉出对方可能是个毛头后生,能随口说出靠,觉悟高不到哪儿去,要知道,这是坎镇博爱医院与文武公司的商业谈判,不是泼妇骂街。我舅有教师经历自然积下了好为人师的情结,他对着屏幕说,文武后生,既然身有绿林习性就不要伪装儒林风雅,想犯粗口直接操好了,何必靠靠的。

这次对方回复出奇地快,以致还出现了错别字。文武说:老伯,怎么这样没素质,五讲四美知道不,精神文明知道不,什么年代了,全面小康了,和谐社会了,怎么还操操的,应该过度(渡)一下了,靠!

谁也没想到,双方的接触就是在这种近乎游戏的争执中开始。我舅不得不承认,对于网络他是陌生的,对于网络对话他同样有些力不从心。他这样的中医可以对着寂寥的夜空长吟短啸,可以对着宣纸龙飞凤舞,但隔屏传语却有些舌根艰涩,许多时候话在喉头,就是不能恰当地表达出来。

我舅时而在屋里踱步,时而手扶椅背口述,就像首长在斟酌电文。刘芸全神贯注地打字,发报员一样。不知过了多少回合,双方终于艰难地进入实质性的对话。我舅说,凭你趁隙抢注,也是个利字当头的人,文武公司自然也是经济利益第一,爽快点,打算要多少才能把“博爱”名归原主。对方说:文武公司兼顾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从经济效益出发我打算要一百万,考虑到社会效益就打折再打折,三十万,怎么样,这个数足够社会效益了吧。

没等我舅说话,刘芸就飞快地打出:这像敲诈,你凭什么要三十万,根据什么算出的数据。博爱文武说:当然有根据,数据的出台是经过科学计算的,我三年的生活休闲费,我追的那个校花的化妆品服装费,我们假期旅游的费用,我毕业时找接收单位的活动费。三十万是最少的基数了。

真是岂有此理,他找对象让博爱诊所付账,把博爱诊所当成了什么?是土豪劣绅,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来吃大户?难道他日后买房购车也要由博爱来买单不成?刘芸很冷静,像在谈判桌上一样,给对方讲事实讲道理:既然你抢注了博爱,想必已对博爱的市场价值有个估算,知道它真正的价值,要知道,除了博爱,还有大爱真爱纯爱民爱万爱……并非只能在博爱这棵树吊死,请你想想,给出个严肃合理的价位。

对方说:博爱无敌老伯,我一直是认真严肃的,牺牲了泡美眉的时间与您谈本身就是认真的,三十万是文武公司经过市场调研得出的数字,科学又合理,这个数不能动。请老伯三思,想好再谈。

我舅瞅着博爱文武留下一句Bye后在屏上消失,余愠未散,这算哪门子谈判,一点建设性结果都没有。刘芸神情有些恍惚,若有所思地说,起码咱们知道了文武公司这个人是学生,正在追求一个漂亮女生;他有心卖,咱们有心买,所差只是具体数目。谈判哪有一次就成的,就是到菜市场买菜也要讨价还价货比三家。我舅想想也是,谈判不是感情用事的事,否则双方无法坐到一起,没说话就动刀子那不是谈判,是黑社会火并。看来只好煞下心来和文武方面谈。我舅知道,社会主义新一代火力猛,但耐力差,从战术上考虑,博爱诊所应该和文武公司比耐力,只是我舅拖不起,大楼揭牌在即,外资方面和镇里的压力都很大。但换个角度看,你急他也急,文武公司更不希望打持久战,他们必须在注册有效期内把商标转让出去,否则注册费和每年的年费都会打水漂。对文武公司来说,我舅是最大也可能是惟一的买家,岂能轻易放过。我舅和刘芸就像两颗陈年老姜,明显要比未曾谋面的文武辛辣,他们知道,此时必须气沉丹田,内紧外松,积极准备,提高每场谈判的质量;再谈不会继续在网上扯皮,下一步肯定要正面接触,只是,是我舅他们进省城还是调动文武来坎镇,还需要进一步论证。

从刘芸的办公室出来,天已擦黑。我舅没回家,独自在医院新大楼前兜圈子。尚未完全消散的石灰味和油漆味弥漫在晚风中,我舅不住地吸着鼻子,这种气味虽不环保,却透出一股希望的气息。我舅想着自己就要成为这座焕然一新大楼的主人,就要从单一的中医角色变成民间知识分子加企业家的双重身份,心里生出许多感慨。

这时,我舅觉得有两束凉气直袭后背,回头,见胡杨那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像黑洞一样散发着寒气,嘴角有几分幸灾乐祸又有几分藐视地撇着。我舅熟悉这种表情,这是胡杨习惯的表情,他脸上肌肉的纹理已经固定成型,让他换一个柔和的阳光的表情也难。我舅没搭理他,胡杨主动开口,而且直奔主题:大庆,博爱可是你一个方子一个方子创出的牌子,开方日当午,方方皆辛苦,不能轻易让给外人。

我舅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博爱医院的规模和效益刚刚通过法律与杞芝堂挂上钩。我舅奇怪他的消息怎么这般灵通,须臾之间就知道了。胡杨嘴角撇得老高:信息时代了,想不知道都难。我舅同意他的说法,信息时代的特征就是信息传递的方式不是当事者之间的连线,而是呈星状辐射。胡杨说,大庆,我还知道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舅问是关于文武公司的吗。胡杨说当然。他走近我舅,声音放低了些说,你知道文武公司的那个小子是谁吗?

我舅说,素昧平生,从未谋面,我怎么知道。

胡杨说,说出来能吓你一跳。他顿了顿,见四下无人才说,是坎镇医院刘大院长刘芸的公子。

什么?我舅着实被吓了一跳,他直直地盯着胡杨的墨镜,想透过和傍晚一样阴暗的镜片看清胡杨的眼睛,以求真伪。我舅忽地想起刘芸生日那天,她当着他的面一遍遍地给儿子发短信,一口一个斌儿地叫。斌,文武,我舅有些茫然,对胡杨说,无凭无据的可不能乱讲。

胡杨说,凭据?等你给人家点票子时就一切真相大白了,就明白人家的精心布局了,打仗亲兄弟,骗钱母子兵,大庆,好自为之吧。说完,胡杨像幽灵一样消失在大楼的拐角处,只剩下孤零零的朱大庆在暮色苍茫中呆呆地立在大楼前。

我舅在家躺了三天,醒了吃,吃完睡,努力找猪的无牵无挂的感觉。他在说服自己,刘芸不知底细,不会骗他;可转念一想,她怎么可能不知,她不知远在省城的儿子是怎么知晓的?他在等刘芸上门来解释,带有愧意和眼泪的解释。但刘芸却始终未露面。我舅觉得这三天好长好长,终于,他躺不住了,还是去找刘芸。

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见刘芸双手托腮,一脸倦容地看着写字台上玻璃板下的照片,是她和儿子的合影。斌斌搂着她的脖子,伏下身与她脸贴脸地对着镜头做鬼脸。

刘芸脸色苍白,看得出来也是一夜未眠。见我舅进来她努力地笑笑。我舅没头没脑地说,真精彩,母子双簧,无论表演还是策划都精彩。刘芸把头埋得更低。我舅说,请刘院长抬起头,看看人民的眼睛,这个堪称完美的方案费了你不少脑细胞吧?

刘芸无辜地看着我舅,说她也是才知道,几乎和我舅同时知道的。那天与文武对话,她确实感到很别扭,那种玩世不恭的腔调,机关枪扫射一样的节奏,她再熟悉不过了。女人都有这份功能,能从一群孩子的哭声中辨出自己的血脉,刘芸当然也嗅出了文武所散发出来的味道,自然也把文武合并成了斌。我舅走后,她马上给儿子打电话,没经过核实,劈头就问,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拆妈妈的台,为什么对老家的医院下手?到底为什么?电话那头沉默了好长时间,刘芸说,你说话,为什么?

儿子说,还不是不想伸手向家里要钱。他说,省城开销大,坐寝室里不动都要花钱,他说他看好一个女生,他的心早就打的随着那个女生跑了。可凭自己的经济实力根本不可能把那名女生追到手,既然投胎在工薪家庭,一切只好靠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再说,同学们都在勤工俭学,市场经济就是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想各的来钱道,智力圈钱也是学校和社会鼓励的。

刘芸对着电话喊道,坎镇是你故乡,你妈妈就在坎镇医院,主抓这个项目,你这么抢注合适吗,不觉得卑鄙吗!

电话那头也增大了音量,这事一点也没触犯法律,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吗?再说,你和那个叫朱大庆的中医是咋回事,风言风语都传到我们学校了,向他要点生活补偿有什么错?

刘芸几乎是咆哮地骂道,混蛋,没犯法但缺德。“啪”地挂断电话。

儿子似乎已想象到妈妈在气喘吁吁,在轻轻啜泣,大约十多分钟后,他给刘芸打电话,说妈妈你别生气,现在时兴换位思考,掉过儿看这事你就顺畅了。妈,看在你的面上,我可以做出让步,你跟那个朱老伯说,考虑到人情因素和故乡情结,就十五万吧,这是最低了,不然就是走上法庭我也不会再妥协。

刘芸对我舅说,大庆,别把人想得太坏,怎么不当官也犯官僚主义,我会用行动证明给你看,你准备一下,明天咱们就上省城。

在省城一所高校旁的咖啡馆,我舅和刘芸并肩坐在高靠背的飞机椅上,对面的空位留给即将到来的斌斌。依刘芸的意思要直接闯到儿子的寝室去兴师问罪,我舅没让,怎么说也是双方的谈判,应该选个郑重场合。我舅和刘芸平时都不喝咖啡,选择咖啡馆是我舅的主意,他说那里气氛和谐,说话都是用嗓子眼咕噜,还有软绵绵的轻音乐,能避免刘芸母子冲突。

约定的时间刚到,一个挺时髦的青年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身难辨真伪的阿迪达斯,头发新喷的发胶,耳上正听着MP3。他只对刘芸象征性地点点头,却对朱大庆很礼貌,叫了声老伯。我舅随即站起身,一个很漂亮的请坐手势,然后和这个坎镇学子一起坐下。斌斌的屁股没坐稳就说,两小时后我有课,请彼此重视效率。我舅说,怎么一个人,和那个校花进展怎样了?

斌斌一愣,眼神有点发乱,但旋即调整到谈判状态:进展要有资金支持,老伯的商标转让费什么时候到位?我舅说,钱不是万能的,找女朋友未必动辄就成千上万,有时百八十元足矣。我舅说这话时满脑子想着我舅妈张二妹,想着在五里长堤上的豫剧清唱。

斌斌说那是老伯你那个时代的事,一根棒冰就能领回一个媳妇;现在不行了,媚眼情书死缠烂打一切都不灵了,只有金钱挂帅。学校有条公共经验,看好哪个女生如果追不到手,就把大钞绑成捆,当成砖头砸她;一捆不行就两捆,早晚有把她砸蒙的时候。

刘芸撅着嘴把脸扭向窗外,嘴里嘟囔着,瞅你这点出息,拉下脸找钱就是为女人,干点正经事也能让人平衡一点。斌斌说,妈,什么是正经事,捐款给希望工程?攻哥德巴赫猜想?如果我大学几年不领回一个高质量的媳妇见你,你肯定会火上房一样着急。

我舅放声笑了起来,觉得言之有理,他问斌斌准备用“砖头”去砸的姑娘漂亮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斌斌眼睛一亮,充满了幸福,说,也没到沉鱼落雁的程度,只是追的人多,把她炒起来了。我舅觉得斌斌在这个问题上能知难而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像坎镇男人。他问,怎么样,你的希望大吗?

斌斌说没有大的动作根本引不起那个女生的注意,现在他注册了文武公司,已经吸引了包括那个女生在内的全校眼球,如果这笔转让费拿不到手,不仅自己没面子,也会让周围的人对他的能力产生怀疑,事关重大。

我舅不住点头说,事关重大,事关重大。

我舅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孩子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快就对眼前这个年轻的对手产生了好感。这或许是本能,人都有取长补短的潜意识,斌斌在找女朋友问题上的激扬文字、率性挥洒,恰恰是我舅千呼万唤想拥有的。再者,斌斌长得很像刘芸,特别是不说话时的文静劲儿更像。

见了他自会生出些许坎镇乡情。这种心理很正常,也很危险,特别是在谈判桌上。

刘芸似乎发现不对味,犹如纯正的咖啡中突然溢出了茶香,她便打断朱大庆的话,很严肃地对儿子说,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妈,就放弃博爱商标所有权,做人要有骨气加正气,不能掉在钱眼里。斌斌说,妈,爱钱和爱人一样没错,追求资本是社会进步的动力。刘芸说,可“博爱”凝聚着你朱伯伯多年的心血,你追求的资本不是凭劳动创造,是人家栽树你摘桃,说你是强盗没人会举手反对。如果你真要撕破脸皮要这十几万元,告诉你,即使坎镇方面想出这笔冤枉钱,也是你妈妈来出,我把家里的房子卖一间,把为你结婚的钱全用上。

我舅立马圆场,提醒刘芸注意身份,现在不是家教时间,斌斌不单单是儿子,更是文武公司的法人,双方是在谈判。谈判可以据理力争,但应该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

咖啡馆里弥漫着温馨,即使那首很俗的萨克斯曲《回家》有些忧伤,也很快被情人深情的目光和甘醇的咖啡香气所淹没。

斌斌不能和母亲针锋相对,就把火气撒到我舅身上,请老伯说说,我注册文武公司抢注博爱商标有什么错?我舅心说,如果你是在不知晓坎镇有家经营业绩颇佳的博爱诊所就要扩建成博爱医院的情况下注册,那无懈可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舅拿出长辈和老师的姿态对斌斌说,你如此诚恳,老伯就送你两棵草,兔子不吃窝边草,天涯何处无芳草。世界上的公司多如星汉,商标多如恒沙,你为什么不向外扩张,打外人的主意?这话捅到了文武的软肋,他略垂眼皮,嗫嚅地说,向外?哪有那么容易,二十一世纪的人都像三十一世纪那么精,有几个像你这样只拉车不看路,只知创牌不知保牌。这话也把我舅说得脸热,他承认自己没有商人心机,只会护着腰包里的钞票,不知道护着更值钱的无形资产。我舅点点头感慨地说,是呀,你的抢注无论是有道还是无道都给我上了一课,胜读十年书呀,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学费我应该掏。

刘芸偷偷捅了一下我舅,心想朱大庆怎么能这样,人家垂钩他就吞饵,现在可不是发扬共产主义风格的时候,别说这钱不能给,即使给也不能这么痛快答应。

我舅瞅瞅刘芸说,你捅我我也应该交这笔学费。

斌斌没想到朱老伯这么有趣可爱,他趁热打铁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举起咖啡杯说,为咱们成交干杯。刘芸说,想得美,我们想交的是学费不是转让费,而且学费也交不到你手上。我舅则很配合地举起咖啡杯,咖啡代酒,也见真诚,干。喝完,两个男人一手相握,一手抱住对方的肩,像商场上的合作伙伴一样亲昵了一下。一旁的刘芸先是闷闷不乐,继而是面露讥意,最后竟轻轻啜泣起来。谁也搞不懂为什么。

斌斌走后,刘芸说,咱老远赶来,就是给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交学费?我舅说,来时没想给,是抱着坚决斗争的信念来的,可见了面就改了主意。我舅确实觉得斌斌这孩子不简单,身为学子就知道试水商海,这份热情应该保护。这笔转让费不但可以当砖头砸女生,还能提高斌斌在校园的声望,对他日后成长至关重要,作为家长和乡亲理应无条件地保障他的弹药供应。刘芸说,你比我有大局意识。我舅谦虚,哪里,是地方保护主义。刘芸侧身看了我舅半天,感觉真的晕了。

双方交割的地点定在坎镇,时间刚好是博爱专科医院揭牌那天。斌斌智力圈钱获得成功,在整个省城的高校引起轰动,一时成为高校名人,和出书骂教授的××、校园流浪歌手×××一道被评为青年十杰。动静弄得太大,惊动了媒体。省报、电视台、晚报、青年杂志都跟到了坎镇;由于事关我市医疗单位的商标被抢注,市两台一报一直在高度关注此事,所以市里也来了好多记者,以至开业时,媒体记者比嘉宾还多。镜头林立,镁光灯频闪。坎镇二十亿元的项目奠基,省领导亲临,也没带来这么多记者。博爱医院最大的股东,外籍妇人高兴地说,这笔转让费超值了,区区小钱竟调动了省市所有主流媒体,博爱医院要在这些媒体上做广告,指不定是什么天价。有人冷静观察,认为博爱医院剪彩,众多媒体不请自到,很不正常。联想到抢注商标的斌斌与博爱医院的特殊关系,这笔转让费只不过是左手倒右手,楚失楚得。于是得出结论,分明是策划,朱大庆遇到了高人,借炒作省城高校的新闻而为坎镇博爱医院造影响,打广告,这在三十六计上叫围魏救赵。

市电视台经济新闻主持人手举麦克风,对着大楼门前一脸春风的我舅说,请问朱医生,有观点认为博爱医院的剪彩盛况是策划的结果,是经过专业人士指点,精心布局的,你有何评价?

我舅胸前戴着红花,身旁的刘芸也戴着红花,两人身前是一条系着更大红花的绸子,红彤彤的非常喜庆。我真担心,他和刘芸站得这么近,笑得那么灿烂,这份幸福相若被镜头记录下来并传播出去,肯定会有人重温那篇文章,说这样披红戴花的,是医院开张还是朱大庆办新人呀?

我舅很是自信,对着麦克风说,世道如医道,来不得半点虚假。

作者:李金波

第三篇:父亲大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电影是一门人类学。某个时期某个地域的电影,往往是读解这个时期这个地域社会文化的理想范本。关注现实的电影表现的无非是事件、人物或人物关系。人物关系电影中,又数以亲情构成的伦理电影最多。儒家文化有重视伦理关系的传统,中国电影,自然有许多是关于现实中伦理关系的描述。

伦理关系中,父与子(女)的关系,又是许多叙述者所关注的。因为这里集中着太多的传承与颠覆,对抗与和谐,隔阂与理解。本文有意识地选择四部父子(女)关系的电影,《洗澡》(张杨)、《那山 那人 那狗》(霍建起)、《和你在一起》(陈凯歌)和《我和爸爸》(徐静蕾),分析这四部电影的叙事模式、父子(女)关系及二者地位,我们对中国电影中潜在的伦理倾向会有进一步的认识。

《那山 那人 那狗》与《我和爸爸》,虽然来自两个不同经历不同年龄段的导演,但是他们在故事讲述上具有惊人的相似式。两部电影都是典型的写人物关系的电影,采取相似的叙事策略。《那山 那人 那狗》一开始出现儿子画外音,说明影片是以儿子的视点来叙述,从儿子的角度来看父亲,看父亲从事的乡邮生涯及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叙述者很快进入儿子的内心,父亲的世界是以儿子的角度描述出来的。虽然中间也有父亲回忆的镜头,回忆他的成亲,他与儿子的关系,但整部影片的视点出发者可以说都是在儿子身上。这是儿子眼里的父子关系。以儿子的视角构造父亲形象。儿子与父亲在三天之间,渐渐地互相了解,但影片更关注的是儿子对父亲的理解。

这一点《我和爸爸》做得更彻底。同样有女儿的画外音,同样是以女儿的视角来讲述父亲的故事。这个父亲是个社会闲杂人员,因为母亲的去世,女儿只好跟父亲生活在一起。但女儿开始并不了解她的父亲,父亲永远只是女儿某种视角中的父亲,故事的讲述者并不让我们知道这个父亲的其他方面。随着女儿的叙述推动,她与父亲的关系也从隔阂到理解,到了解。在这两部影片中,子(女)视角的确立不仅是让子(女)有了解父亲的机会,更关键的是,让子(女)最终能仰视父亲。两部影片的故事全由子(女)的视角来推动,影片结束后,我们了解更多的是父亲。所以我把这两部电影命名为写人物关系的电影,并不完全正确。看完影片后,我们发现,父亲与子女在叙事层面的地位是不平衡,父亲更被重视。

而在《洗澡》及《和你在一起》中,朱旭饰演的父亲与刘佩琦饰演的刘成是两部影片的绝对中心。这两部电影不像《那山那人那狗》与《我和爸爸》那样以子女的视角看待父亲,他们以一种全知的视角来叙述故事。没有子女的仰视视角,父亲在这两部影片中,一样的伟大。《洗澡》中父亲经营着一个与时代不太合拍的老澡堂子,但是在叙述者的笔下,这个澡堂子有太多的回忆,也负载着太多的传统。《洗澡》里搞笑般地罗列出许多中国人的洗澡方式,不言而喻,只有父亲的澡堂子是叙述者眼里最具文化优越的一种。父亲的被重视不是因为叙事角度,而是因为意识形态。

《和你在一起》中,父亲是影片的叙事动力。这是一个老套的望子成龙的故事,父亲为儿子刘小春学琴的所作所为,让观众觉得可悲可叹。最浓墨赞扬父亲的一笔来自结尾,原来刘小春并非刘成的亲生儿子,父亲的形象于是被伟大到高不可及的位置。同样这也是一个关心父亲的故事,父亲在故事及叙事层面中,都占据绝对的位置。

看得出来,不管在叙事层面还是在故事层面,这四部影片中,父亲的形象是中心。子女或许只是叙事的出发点,或许只是父亲道德的赞叹者,子女在影片中的地位是边缘。子女的存在,只是为了烘托父亲的叙事层面的中心地位或故事层面的道德力量。那为什么四个不同年龄段不同层面的中国导演都本能地在影片中仰视父亲呢?

在中国的伦理文化中,父亲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兰纲五常中有一纲,就是父纲。无论是《那山那人那狗》中道德高尚的乡邮员父亲,还是《我和爸爸》中有过容留妇女卖淫污点的父亲,都对子女有一种道德权力。这种权力不但表现为对儿子未来做出选择,如《那山那人那狗》是父亲主动让儿子继承乡邮员这种职业,更重要的是父亲陪儿子送一趟信的路程中,父亲在影响着儿子的价值判断。父亲提示儿子要轻拿轻放邮包,要给孤寡五婆接念白纸信,高潮表现在父亲戏剧性的舍命追信的过程中。父亲的道德力量深深地影响着儿子,所以才有儿子最后对父亲的理解,而且心甘情愿地继承父亲的职业。《我和爸爸》中,父亲是个社会渣滓,但他同样对女儿具有道德的控制权。在父亲听到女儿要跟男朋友结婚的那场戏里,父亲对女儿的婚姻大加评论,宣扬他那一套关于婚姻及爱情理论,这套理论虽然很荒谬,但影片中男朋友这个形象的视听表现以及之后影片的发展结果,证明父亲当初的理论是正确的。所以《我和爸爸》表面上是一个父权失控的电影,女儿一直在颠覆父权,不承认父权的存在,这从两人的关系可以看出来,女儿在影片的前半段很少称呼父亲为“爸”,而代之以“你这个人”。影片开始时女儿对父亲是抗拒,可是到了最后,这种抗拒变成女儿完全离不开父亲。所以才有父亲彻夜打牌,回来时女儿大发脾气的戏。女儿说出“你要是再出什么事,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台词。到这个时候,女儿已经完全离不开这个父亲。一个所谓企图反抗父亲的女儿心甘情愿地举双手投降了,父权又回到了控制位置上。

《洗澡》中父亲的控制更无形,在这里,父亲既不想儿子继承父业,也不对儿子的生活做出价值判断。但父亲的生活,及对澡堂子的态度,都在无声表达他的权威。《洗澡》中父权表现的无所不在,它浸透在生活的每个方面。混浊的洗澡池就是父亲的权力表现,儿子最后必然掉进父权混浊的池子。

《和你在一起》的父亲其实有两位,平民刘成与音乐教授余世风。刘成不管儿子喜不喜欢,刘成的父权表现在他对儿子刘小春的付出上。一个为了儿子,什么都可以付出的父亲,儿子对他是不可能有什么反对,特别是当我们知道这个父亲原来只不过是个养父,刘小春在车站拉琴感谢父亲就自然而然了。而余世风教授在厕所里对过去学生训示的戏,更是父亲赤裸裸的权力展示。

所以在父与子(女)的伦理关系中,四部电影都自觉站在父权的行列。父亲永远是对的,即使是《我和爸爸》里的父亲,一个社会渣滓,一个混子,同样能完成话语权。父亲的道德力量或父亲为子女的付出,让儿子无从反抗。可以说在这些电影里,子女没有任何的反抗自觉,也没有任何的反抗余地。在中国电影中,子(女)大多数并没有这些反抗意识,即使有这种反抗,如《站台》(贾樟柯)中的儿子,最终也是以儿子的失败告终。

随着影片中父权体制的建立,儿子在这个体制中基本是丧失话语权的。四部电影用父亲的四种不同方式剥夺儿子的话语权,让儿子自愿自觉地被父权统治,并且赞扬这种统治的合理性。

第一种 子承父业

在《那山那人那狗》里,父亲一辈子在233里的

山路上行走,道德也在这233里山路一次次地被完善。影片开始时,我们从儿子嘴里听到,似乎儿子是为了国家干部的名额去走这233里山路的。到影片结束时,我们发现,原来是父亲不放心把这个位置交给别人,所以向支局长求下这个位置的。影片没有表现父亲是否向儿子征求过意见。即使征求意见,儿子的价值取向也是被忽略的。子承父业永远是重要的,影片中五婆的孙子,山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离开了大山,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个人物虽然没有出现,但显然他是被谴责的。因为他是一个反抗父权的角色,他连父亲死了也没有回来,他是不可被饶恕的。所以老邮员用帮助其奶奶五婆来进行道德审判。叙述者也许知道让一个青春萌动的儿子充当单调乡邮员的残酷,所以用具有田园风光的景色及温情脉脉的父子感情,让儿子喜欢且接受这个三天走233里路的职业。除此之外,叙述者还把故事发生的年代定位在80年代,那个理想主义尚且存在的时代,其次把《那山那人那狗》中的那山理想化为“神仙住”的地方。这是一片陶渊明的桃花源,它永远是理想,而不可能是现实。当经济的发展让中国越来越物欲化的时候,人心越来越浮躁,这种类似《那山那人那狗》中的恬淡及付出,变成不可企及的人生之梦。这部影片在日本会有那么多的票房,是这部影片印证了他们对中国的某种想像,还是暗合了他们人生的最高目标?又有谁能舍弃现实物欲的生活,重返《那山那人那狗》的世界?所有这一切,都是电影带给观众的自日梦而已,或者说这是叙述者对大家的欺骗?只不过这个梦有太多的完美,完美的田园,完美的人生付出及完美的父子关系。叙述者最后用父与子在影片三天的过程建立起的关系来感化观众,同时也感化儿子。当儿子背着父亲,赤脚蹚过小河,父亲眼睛湿润不忍面对儿子,谁又不为其感动呢?所以当最后,儿子一个人背着沉甸甸的邮包,带着义犬老二孤独上路的时候,谁又知道儿子真实的内心,他真的一辈子甘心像父亲那样,奔跑在这来回233里的山路上,把他的青春消磨在这里吗?没人去研究儿子是怎么想的?儿子存在的目的,是为了衬托父亲的伟大。影片《那山那人那狗》叙述过程,是叙述者对观众的控制过程,也是父亲霸权的达成过程,同时也是儿子放弃自己选择,放弃自己人生的过程。

第二种 传统压力

当《洗澡》的父亲没办法像《那山那人那狗》让儿子继承自己的职业,没办法让一个90年代的青年看守着父亲的澡堂子的时候,父亲充分利用他作为旧文化代表的身份,用传统压制儿子屈服。《洗澡》中父亲坚守着一个老式的澡堂子,这澡堂子不卫生,不方便也不符合潮流,但是父亲把它,或者说叙述者把它表现的具有历史的传承性。澡堂子在某些方面被叙述者描述成一个有文化优越性的东西。无论外面的世界怎么变化,洗澡的方式怎么更新换代,澡堂子永远是澡堂子,永远是恬淡及充满温情的。澡堂子也许是形式上的落后,精神上的贵族。这是对农业社会的田园的赞美,现代社会越物欲,叙述者对桃花源就越向往。《洗澡》的父亲对儿子的职业及价值取向并不置一喙,但不代表父亲没有态度。影片在叙述中,儿子一直置于传统的压力下,当儿子主动脱了衣服,跟父亲泡在同样混浊的澡堂子里的时候,父亲笑了。传统成功了,父权又一次胜利了,这一次是儿子主动脱衣解带,放弃自我。

第三种 望子成龙

《和你在一起》的父亲刘成没有职业让儿子继承,也没有澡堂子传给儿子。刘成一无所有,他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但刘成同样是父亲,他一样渴望用他的父权来统治儿子,刘成只有一个办法,用自己的牺牲来博取儿子的负罪感。于是刘成糟践自己,为了儿子学琴,他什么都可以付出,他是这个社会最可怜最可悲的父亲。但是他还是父亲,儿子刘小春同样逃不出他的控制。所以才有这样的结尾,当父亲梦想儿子成功的那一刻要来临的时候,父亲不能亲眼看到儿子的成功,父亲他必须离开。他必须打掉自己最后的一点乐趣及欲望。于是儿子只能放弃最重要的比赛,跑到车站,心甘情愿地为父亲一个人演奏。望子成龙的父亲既是疯狂的受虐者,同时又是最疯狂的施虐者。在这里,父权是以一种放弃的态度出现的,父亲放弃自己的位置,让儿子成为自己生活的中心,以自己的受虐,让儿子产生深深的负罪感,从而让儿子最终放弃,放弃一切与父亲的抗争。

第四种 貌似平等

中国电影还很少有一种父女关系,像《我和爸爸》中那样平等。被归类为社会渣滓的父亲,由于自己的地位及威信,一开始他完全丧失父权。女儿不会正眼看父亲一眼,也根本不会叫一声爸爸。父亲能做的就是,当女儿有困难时,他永远存在。父亲知道自己不可能统治这个女儿,于是他把关系庸俗化,他把女儿当成朋友来看待,他需要女儿放松警惕,需要女儿慢慢地受感动。所以在这部影片中,父权一直没有真正地实施过,父亲在女儿面前永远是唯唯诺诺的。惟有一次例外,当女儿宣布自己要嫁给那个父亲蔑称“别以为苦孩子出身就老实,长得拧把就不花的”湖南人的时候,父亲愤怒了,他企图实施他的权力。但是马上被女儿顶回来。父亲知道自己越界了,于是他向女儿道歉,解释自己“一把没撸住”说多了。除此之外,叙述者给我们提供的永远是父权的丧失,女儿可以怎样向父亲撒娇生气都可以。但是在这部貌似父权丧失的影片中,当最后父亲半瘫了,坐在轮椅上,女儿侍候着他,企图与他交流的时候,他在电脑打出无数个“j”的时候,我发现父亲将永远永远地影响着女儿的生活。父亲在这里用一种貌似平等的态度,渗透到他原本无法介入的女儿的生活中。别忘了父亲跟女儿在影片开始的时候,父亲就担心“女儿以后结婚了会不会带自己一起过”。一个社会渣滓的父亲,同样用他的方式实施了父权。

这几部影片中的父子关系,也许并不能代表现实社会中的所有父子(女)关系。父权在现实中,会以种种方式存在。以人类学态度研究这些电影,剥开影片中让人感动的父子(女)温情的面纱,我们发现,在中国电影中的,父与子(女)的关系,实际上是父权为核心制。像西方影片《闪亮的风采》(shine)中那样,儿子终究背叛父亲,不惜以发疯为代价,这在传统的中国伦理中,是难以想像的,也是难以被中国人接受的。

同时从这四部中国电影我们可以得出一个观点,现代中国社会中的父子(女)关系其实一直在遵循传统伦理观念,与传统伦理关系并没有根本性的区别,一样遵循着父为子纲这种最传统或日最封建的父权,只是对旧时的这种关系进行了很大程度上的改良。但正是这种被双方都接受的父子关系,与其他传统伦理关系一起,共同稳定着现代中国社会的人际关系。我认为社会伦理的稳定其实是人类处理人际关系上的一种本能,只有这种稳定,才保证传统社会价值不被颠覆,传统社会结构不被摧毁,人类才得以延续及发展。

作者:林黎胜

本文来自 99学术网(www.99xueshu.com),转载请保留网址和出处

上一篇:青春朽与不朽议论文下一篇:市场营销心理学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