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源远流长, 但母爱主题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历史长河中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展示, 少有的母爱内容也被纳入了封建道统思维框架中。到了20世纪初期, 随着西方各种先进思潮的涌入, 女性问题开始得到全社会的普遍关注, 一些受过西方教育的女性作家第一次挣脱了传统思维模式的束缚, 从女性的角度用文学的形式抒写自己的心声、描述眼中的世界, 但她们的创作又都有个普遍而突出的特点, 就是关于母爱主题的诠释, 书写母爱成为当时女性作家偏爱的题材。
母爱主题的始作俑者是冰心。1922年后, 冰心相继出版了《繁星》、《春水》两部诗集, 成为“五四”女作家将创作主题转向母爱的一个显著标志。从那之后的20年代, 陈衡哲、袁昌英、苏雪林、沉樱都有重要作品表现母爱;石评梅, 凌叔华的作品中也有涉及;同冰心一样, 冯沅君的作品更以母爱为主题。30年代的丁玲、萧红、谢冰莹的作品中也有母爱的描写。40年代的张爱玲几乎每一篇作品中都有母亲的出场……几乎所有知名的女作家都在作品中塑造着母亲的各类形象, 书写感悟不同的母爱。
1 以冰心为代表, 描写圣洁、伟大、温暖、让儿女依赖的母爱
五四时期, 由于个人与社会、理想与现实形成尖锐冲突, 孤独感、寂寞感普遍存在于当时的青年知识分子中, 渴求人与人情感沟通, 向往充满“爱”的理想天国, 就成为当时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 而这种“爱”在许多作者那里, 是以母爱为中心的, 并且大都是热情歌颂圣洁、伟大、温暖的母爱, 尤其是冰心, 她的“母爱、童心、大自然”三道母题在现代文学史上呈现出一道奇异的艺术光彩, 她把母爱升华为一种超伦理、超现实的力量, 同时, 她又以诗人的情怀, 柔美空灵的笔致, 源源不绝地编织温馨美丽的母爱世界。
冰心在散文《往事》中写到, 女儿对着深黑的大海和闪烁的灯塔等着深夜迟归的母亲, 当母亲终于回来了便发出如此的慨叹:“生命之灯燃着了, 爱的光从山门边两盏红灯中燃着了!”母亲成了女儿的生命之灯。她还曾巧妙地借雨中的荷叶覆盖红莲这一生动的自然景象, 从灵魂的最深处对母爱的纯洁、无私和伟大发出了由衷的颂扬和歌唱:“母亲啊, 你是荷叶, 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 除了你, 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揭示出母爱抚慰和庇护心灵的意义。
冰心所赋予的母女之间的“荷叶”和“红莲”的关系以及女儿对母亲的依恋情感, 也贯穿于庐隐、石评梅等女作家的作品中。《海滨故人》中很少体验到母爱滋味的露莎, 仍然将无助的灵魂依附在母亲身上, 母亲死后便感到“益少生趣”;《祷告》中的婉婉甚至从未见过母亲, 但这依然无法阻止她对母爱的渴望, 以至到了近乎发疯的地步;凌叔华的《杨妈》则从正面描写了下层社会母亲对儿子的没有任何条件的爱。面对一个惹是生非、与流氓为伍、抛弃亲娘的儿子, 杨妈却痴爱着, 不顾体弱多病的身体踏上了寻找儿子的路途。所以冰心坚信母爱是完全超越功利目的的天然亲情, 是世间最无私的情感——“她爱我, 不是因为我是‘冰心’, 或是其他人世间的一切虚伪的称呼和名字!她的爱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的, 唯一的理由, 就是我是她的女儿。她对我的爱, 不因着万物毁灭而变更。” (《寄小读者·通讯十》)
与冰心一样认为“母职神圣”的还有一位女作家陈衡哲, 她也是中国第一位现代文学女作家。她没有从“女儿”而是从“母亲”的角度落笔, 来探讨母亲这一角色在家庭、社会中的责任和义务。《一枝扣针》中的西克夫人, 为了三个儿女、为了母爱的完满, 拒绝了一直默爱她的马昆而选择了守寡。为了这个母爱, 她可以牺牲一切, 虽然有许多牺牲, 也是十分痛苦的。显然, “作者的主旨不是在于对矛盾冲突本身的强调, 而是通过西克夫人的故事肯定和赞扬为自己所心许的母职神圣观。”而且母爱超出了一般的人伦亲情, 体现为更为宽广博大的人道主义关怀, 这一点与冰心所倡导的“爱的哲学”可谓殊途同归。女作家们非常自然地把追求平等、博爱的理想融入了对母爱的歌颂中, 认为“人类在母亲的爱抚之下, 个个自由, 个个平等。”
2 以冯沅君为代表, 描写深切真挚但最终成为女儿情感羁绊的母爱
在中国现代女性作家中, 冯沅君走出了冰心时代在传统礼教下的亲子、夫妇之爱的狭窄题材, 她的《隔绝》、《隔绝之后》、《慈母》、《旅行》等短篇小说, 从独特的母爱与情爱冲突的视角切入现实人生, 表现“五四”女儿们在“母爱”与“情爱”中缠绵悱恻、痛苦徘徊的心理历程。
女子对于母亲的爱恋与天然的依赖感, 是我们民族的传统心理意识。母女之爱除了血缘的关系, 还有中国民族文化和亲情伦理意识的积淀。而且, 生活中的母亲形象也并不是抽象的观念, 而是无微不至关怀女儿的慈母。因此, 要冲破母爱投向情爱, 对于新旧交替时期还因袭着旧观念重担的知识女性来说, 在心理上必然造成沉重的压力。所以在《旅行》中, 冯沅君就写到女主人公终究摆脱不了违背母爱与旧道德观所带来的负罪感。浑身洋溢着叛逆精神的“我”即使有勇气和所爱的人一起去旅行, 却又不住地谴责自己的行为给母亲带来的痛苦。
而苏雪林在其作品《棘心》中盛赞母爱:“海上有一种鸟, 诗人缪塞曾经赞美过, 那鸟的名字我忘记了, 性情最慈祥, 雏鸟无所得食, 它呕血喂他们, 甚至啄破了自己的胸膛扯出心肝喂它们, 我母亲便是这种鸟, 我们喝干了它的血, 又吞了她的心肝。”生动的比喻讴歌了母亲耗尽心血哺育子女的牺牲精神。这些无所求的母爱使得走出家庭的女儿们的脚步犹豫起来, 甚至让女儿为此走上了绝路。同时, 传统母爱也相应地陷入了尴尬无助的局面:出于爱护女儿的目的, 反而让女儿跌进了痛苦的深渊!
3 以丁玲为代表, 描写具有独立思想、希望有所作为、努力实现自我价值的新母亲形象
丁玲在长篇小说《母亲》中, 以感激的心情记录了生命授予者母亲对儿女们细心的照顾、爱护以及为儿女前途而作出的牺牲, 极力讴歌了母亲身上原始性母性对儿女们的仁爱、授予和温柔。但是, 她一反通常的只赞扬家庭中母爱温暖、慈祥和牺牲精神的书写方式, 把深切的母爱渗透在母亲形象的塑造上, 通过对一个新寡的年轻母亲如何由哀凄软弱到果断坚强的思想变化的叙述, 通过对旧式母亲走向社会成长过程中所做出的努力、牺牲和承受的痛苦的描述, 来体现母亲对社会、对儿女的责任感、深切关怀以及自我人格精神独立过程。这位自尊、自立、自强的母亲形象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与冰心不同的是, 丁玲笔下崇高母爱写作除了自然、历史因素之外, 社会、时代等因素也在起作用, 这种情形是女性存在命题与社会解放命题相结合后的自然结果。丁玲赋予了《母亲》中母亲形象一定的象征意义——坚韧顽强、深明大义、勇于奉献的品格, 母亲的温爱中增添了豁达、健朗甚至英雄气概, 对母爱的崇拜与对祖国、民族之爱的歌唱混融为一体了。所以, 丁玲笔下的现代性崇高母爱, 不仅仅源于原始性母性崇拜, 同时也镌刻着时代的深刻痕迹, 所以具有更深层的社会意义。
4 以张爱玲为代表, 描写具有独特需求和自私欲望的独特母亲形象
到了三、四十年代, 女作家们开始以平视的角度书写母爱主题, 母亲从圣洁、无私、伟大的神坛上走下来, “作母亲, 也要作女人”成为贯穿始终的一个主题。母亲形象较之以往有很大改变, 母爱所承载的信息量也更加广泛。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将笔墨集中到了寡母心理的描写上, 通过对传统圣洁人伦的母子关系的颠覆以达到对传统宗法人伦的重写。作品借焦母的姥姥之口道出了寡母内心的凄凉:“我们寡妇的心, 丈夫死后, 就全盘放在儿女身上, 儿女就变为我们精神上的情人, 一旦儿女别有所爱……我们这颗孤寂的心, 被媳妇由儿子身上挤出来着实没地方安置。”在这里作者将视角由外在的礼教压迫扩展到了文化压迫下的人的内在的心理压抑, 无疑是对以往母亲形象的一种突破。
张爱玲笔下的母爱更是将这种内在的心理压抑走向了极端, 在她的笔下是一群阴暗、龌龊、残忍、自私的“丑母”形象。她把艺术视野投注到那些被困在金漆鸟笼中, 然而又充满野性的贫贱妇女, 在无法获得幸福婚姻的同时又被套上了婚姻的枷锁, 从而被金钱所异化、所扭曲, 致使在不自觉当中对儿女的爱变了味道, 成为畸形。
如《金锁记》中人性扭曲的曹七巧, 其母爱的沦丧令人触目惊心, 已被金钱异化的她为了自己的私欲, 不惜破坏儿子的婚姻, 拆散女儿的幸福。《花凋》中的梁太太仅仅怕丈夫知道自己有私房钱, 就置重病的女儿于不顾, 任其在无医无药的情况下死去, 母爱的沦丧达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再如, 《倾城之恋》等作品则表现了母爱的冷漠。当流苏离婚回到母亲家后, 得到的不是母爱的安慰和包容, 而是听从儿子媳妇的白老太太的冷漠与自私, 流苏意识到“她所乞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创世纪》全少奶奶面对女儿的悲哀, “渐渐也没有话了, 只坐在床边坐在那里彷佛便是安慰州州”, 在这里, 母爱干脆逃循掉了。
所以, 以冰心为主“五四”女作家主要抒写母女依恋, “慈母”为主, “爱”是核心, 母亲以“精神之母”和“圣母”的形象呈现。而以丁玲为主的女作家笔下的母亲形象更具有现实生活的质感和鲜明的时代特征, 30年代的女作家为后人提供了一份妇女的觉醒和解放的活生生的历史资料。在袁昌英及40年代女作家张爱玲的笔下, 母亲己不仅仅是作为母爱化身出现, 她们有了自己的欲望, 而这种欲望始终是被禁忌的, 所以最终转变成女性怪异甚至是变态的生存现实, 但这种对母爱负面价值和母亲人性缺陷真实而深入的内审也弥补了五四以来母爱写作的欠缺。
摘要：母爱主题在现代女性作家笔下是重点描绘的内容。冰心在作品中对母爱执著不倦的讴歌使她成为最有代表性的母爱作家;推崇母职赞美母爱的陈衡哲, 她的母爱闪耀着更为宽广博大的人道主义光芒;徘徊在母爱与情爱之间的冯沅君深陷其间难以突围;而张爱玲的作品消解了母亲形象的传统美感, 通过暴露其丑陋展示出畸形的父权社会对人性的压抑与摧残……在不同阶段女作家的倾情演绎下, 母爱的涵义被演化得丰富而多变。
关键词：女性作家,母爱主题,阐述分析